在匀甄师傅的调理下,宇文璋的身体渐渐好转,不出半个月便已能下地了,只是毕竟上了年纪的人,要完全恢复也是需要些时日的,眼见着差不多了,匀甄便同宇文笏辞行上路了。 其实宇文急着离开的原因还是因为……孟箬大舅舅宇文篆要回来了。 她这个小舅舅啊,最怕的人可不是阿公宇文璋,而是她那极其严格的大舅舅宇文篆。宇文笏小的时候,宇文璋还在朝廷里任职,官务繁忙,于是宇文笏基本上都是跟在宇文篆身边长大的。都说长兄如父,而宇文篆却是比父还严厉,宇文篆善读史书礼乐,好孔孟庄周,三岁便能背《诗经》,《大学》《楚辞》……四岁能作诗赋,七岁便献治国之经,天姿聪慧,号称神童,二十岁中状元,官居员外郎,而立之年辞官随父归隐。之后做起了生意,竟凭着高瞻远瞩的智慧经营有方,成为了江南首富,富可敌国。 孟箬儿时读过史书,曾想,若把阿公宇文璋比喻成留侯张良,随先帝南征北战,运筹帷幄,决胜江山,成为开国元老,却又功成身退,只留下无限的传奇在说书人的话本里。 而大舅舅宇文篆则是范蠡,蒸蒸日上却急流勇退,投身江湖之远,又活出了另一番精彩。 而她那小舅舅嘛,就是一只闲云野鹤,受不得拘束,自在潇洒惯了,在宇文篆面前少不得低眉顺眼地挨训。小时候是背不出案牍文章,便不许他吃饭,小小的他,娘去的早,阿爹又常常不在家,只能屈服于大哥的权威之下,不得反抗。可怜的他都被罚怕了,后来在家里第一次见容貌俊朗得不似凡人的师傅匀甄时,便呆呆地跟着人家好看的大哥哥走了,宇文篆气得追出千里之外,终是没能拦下。 宇文璋得知此事,倒也一笑而置,只写了封信飞鸽传给匀甄,两人之间曾有赌约,匀甄终其一生都会誓死保护宇文家的一个人,那便是宇文笏。 后来宇文笏再回家,已是几年后的事了,那会儿正逢宇文篆的第二个女儿满月,举府上下都忙操办喜事,红绸铺了十里,往来宾客络绎不绝,四面八方皆来恭贺。人人都忙得不亦乐乎,唯独宇文笏,清闲的逗弄六岁的大侄女宇文沁荷。 待到宇文篆闲下时,看到大女儿正和她的小书童嘴对嘴亲吻,连忙气质道:“你们在做什么!沁荷?” 宇文沁荷来跑到阿爹面前,高兴地用她糯糯的稚嫩嗓音牙牙说道:“阿爹,亲亲啊,小叔说喜欢的表达方式就是亲亲,阿爹喜欢阿娘所以亲亲阿娘,那沁荷喜欢阿毛不也要亲亲他吗?” “宇文笏!!——” 后院都被这声怒吼震得动了动。 然后,自然,沁荷的小叔就被她阿爹狠狠打了一顿,连她阿娘都拦不住。从此宇文笏都躲着宇文篆不敢见,一听说宇文篆的名字就吓得胆儿破。 白棋落格,纵横交错的棋盘上,黑白参差分明,林间风吟,松涛涌动,山中时人,静中有动,却格外静。黑棋却迟迟未出子,稍处于劣势,这一局该如何反胜? 面对如静止了的时空,须发尽白的老者悠悠抚着长长的白胡子感叹道:“风起于青萍之末呀。” “哦?”对面的人执黑子,却并未着急落子,到是顺便问起:“可有天象显现?” 老者意味不明地眯着那双看透星河人世,最终返璞归真的灰色眼眸,淡淡道:“这几夜我观星象,紫薇星暗沉,帝星将陨。” 对面人沉吟片刻,“主星陨,新星起,必得一番日月轮新。” 老者长长叹息,“奇就奇在,升的竟是三颗启明星,光辉不啻,帝星未明啊。” “……” “最近我到是听说了些事。” 见对面人淡然自如,悠闲地端起茶来品,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模样,老者狡黠一笑,“若是关于你那徒儿的,你怕是不会如此淡定了。” 匀甄端茶的手顿了顿,随后落棋,一盘乾坤就这样被扭转了,本是绝地的黑棋反主局势。 那老者倒也不愠,只淡淡笑,如同这林海松涛,万元归一,只听到对面的匀甄问道:“所谓何事?” 同样的棋盘,黑棋却被团团围住,宛如一条涸辙之鱼,不得动弹。 宇文璋搁下棋子,看着对坐上心不在焉的孟箬,问道:“箬丫头,怎么了?是不是病了?” 孟箬方才如梦初醒,赶忙摇头,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没有没有,阿公,您乏了吧,这也下了一整日了,我扶您回去歇息?” 宇文璋转眼看向水阁之外,一汪潋滟的湖水在夕阳下波光粼粼,呈现出霞紫色,归晚的白鹤掠过水天一色的地平线,和着晚霞消失不见,无尽的湖面矗立着水榭楼阁青黛色的剪影,再往后,是暮霭中重重远山淡影。 “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不须计较苦劳心,万事原来有命。朱敦儒这话我原是最不喜欢的,如今想来到有几分道理。” 孟箬自然听出是阿公在劝慰自己,但心中压抑之事不能同阿公细言,又没收到二姐回的书信,更不知如何排解。于是也转头和宇文璋一同望着暮色苍茫平静的湖面,掠起一丝丝微微的波纹,如同鲛纱上线条优美的褶痕。风漾过湖面敲动水阁廊下的铜铃铛铛作响,一声一声悠长。 “阿公,你说人心是不是真的很易变?” “傻丫头……”宇文璋撑起拐杖站起来,孟箬连忙过去扶他。宇文璋抚着长长的白须,摇头叹息不语,在她的搀扶下,慢慢踱步归去,拐杖敲在青板砖上,“笃——笃——”的声音跳动。 一进门,便见里面急急忙忙迎上来几个人,为首的是一位身着紫绶华服已过不惑的中年人,严肃的面容竟有几丝上焦急神色。此便是孟箬大舅舅宇文篆。 “可算回来了。”他轻叹道,随后向宇文璋躬了躬身,府在其耳边耳语几句。听着,宇文璋慈祥的眉目间渐渐凝重起来。 “舅舅,出何事了?”孟箬看着阿公和舅舅神情严默,料必是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不禁心中隐隐担忧。 宇文篆转身,看着孟箬道:“丫头,你爹爹出事了。” “我爹怎么了?” “昨日齐州传来消息,言你哥哥孟卿谋反,皇帝听闻大怒立即派出骠骑将军贾忠前去平叛,并令丞相公输段连夜围捕,护国府举府上下全部入狱。” 孟箬被这晴天霹雳震得灵台一片空白,久久不能回神,喃喃自语不敢相信,“怎么会?大哥不可能谋反,绝不可能!” “奸人当道!”连宇文璋都义愤填膺,重重地敲着拐杖。 “正是如此,阿爹,其中必有隐情,我立即动身前去齐州调解,只愿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顿了顿,仿佛谁都知道,回旋的希望何其渺茫,孟府上下危在旦夕。“只是,阿爹……” 宇文璋道:“我明白你的顾虑,”随即对还愣愣的孟箬道:“丫头,你听你舅舅的安排。” 孟箬蹙眉,“不,我要去救爹。” “糊涂!”宇文璋突然严声斥责,“那些小人正拉开套等着你钻呢!你过去,除把自己搭进去,称了奸人的心,还能做什么?”也许是意识到自己声音太大,吓到孟箬,于是他方才放低声哄道:“听话,就是你爹,也不会希望你去救他的。” 孟箬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拳,太过用力整个手臂都发抖了,低下头不语。 “丫头啊,听你阿公的,目前你的安全才是最重要,朝廷的人应该很快就会到这里,你先出去避一避,舅舅都安排好了。”宇文篆上前拍了拍孟箬的肩膀,随即对身后身材魁梧的大汉喊道:“阿福,好好保护孙小姐!” “大爷放心,阿福定会誓死保卫孙小姐周全。” “好,出发吧。” 宇文篆将孟箬送上早已准备好的马车上,阿福及几名武仆驾车,千里良驹受鞭,嘶鸣着扬起前蹄,奔驰起来,尘土飞扬。 孟箬掀起轿帘子,老态龙钟的阿公杵着拐杖立在后门口,对着她点点头,身旁舅舅挺直身板向来凝望。这幅画面随着马车的前进,便的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不见。孟箬才徐徐放下帘布,正襟危坐,心腔“突突”剧烈跳动,脸涨得通红,一瞬间,眼眶竟湿润了。外面轻快的马蹄声和着疾驰的车轮声,形成独特的旋律。道路侧茂密的草丛府动,似有什么东西在快速移动,闪过条白色的尾巴。 天际边晚霞已落尽,天色暗沉如夜,狂风忽起,黑云携压城之势席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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