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清光,两厢无话。三娘这一晚睡一会儿醒一会儿,哭一会儿楞一会儿,心中又一阵冷一阵酸,将将到卯时才合了眼,林冲却因白日喝了不少酒,实在困乏,虽躺在榻上,倒睡的安稳,直到辰时方才醒来,却见窗外日头已高,暗叫不好。 原来林冲向来早起,往常怀袖过了卯时便与林冲净脸来,若怀袖看到分睡,再说与宋江,林冲后背一阵发凉,便仍有三分宿醉,登时也清醒了。忙起身看房门,仍是先前紧闭,不似有人来过。林冲低声唤了两声三娘,三娘本也没睡实,闻林冲声音,便道,将军请进吧。 林冲见三娘喜服未脱,被褥也未动过,心道,这一夜不知她怎挨过,心中也是一酸。三娘见林冲不言语,轻声道,将军可有事么。林冲方出了神道,你我分睡,难瞒的众人,我昨日细想,莫不如让沛儿进房服侍,毕竟你与她亲些,知道了也无妨。 扈三娘是聪明人,上梁山后,怀袖之事也多少耳闻,道,莫不是那怀袖姑娘。林冲本不想将怀袖之事说与三娘,一来怀袖来房中半年,尽心照顾自家,从未做得什么,说与三娘,只白白添许多烦恼。二来怀袖之事,本与三娘无关,不出数月,就送她下山,梁山纷争,也与她无关。见三娘提起,林冲只回道,怀袖那处我自去说,三娘起身便唤沛儿吧。 说完,寻了件常服,自家到书房换了。三娘见如此,暗道,见他行事,章法有度,便是那柳下惠,只是不逾桑蒲之情,似他处处周全,事事护了女子体面,却又不及多矣。 两人盥洗了,来至饭厅,桌上早备好了蒸饼、牛肉、小菜、米粥,颇为丰盛。林冲笑道,军汉夫妇连日来十分劳苦,招待我等,心中实在不安。怀袖给林冲夹了一片牛肉放于碗中,俏眼微瞪,鹅蛋秀脸轻轻扬起, 睨了林冲一眼笑道,你仔细尝尝,是谁的手艺。林冲吃了,便知是怀袖煨了个把时辰了,牛肉入口软糯,清香四溢。林冲笑道,全是你的功劳,三娘你也尝尝,便夹了一块在扈三娘碗中。 三娘吃了也觉得极好,望着怀袖道,姑娘好巧的手,想那梵正,人称菜上山水,盘中诗歌,却是一尼姑,遁入空门,青山绿水虽好,无肉亦觉乏味,哪如怀袖姑娘,素手细烹,秀色可餐。这最后一句一语双关,怀袖顷刻便红了脸,偷看了林冲一眼道,娘子说笑了,便退了出去。 林冲昨日饮酒,腹内饥饿,只低头吃饭,倒未见两人如此光景。见怀袖不在,便道,饭后无事,我带三娘去西旱寨清净之处看看景色可好,这西旱寨又是梁山的小后山,别有洞天,登高之处,俯瞰山寨,方能得观全貌。三娘笑道,便依将军所言。 沛儿与三娘换了一身素衣短打,林冲让随侍牵了三匹马来,并吩咐随侍不用跟着,自与三娘打马向山上去了。直至山顶,林冲指着一个天然形成的洞,笑道,此处山峰叫神妙峰,这个洞叫浩然洞。三娘道,可是那,笑此中空洞,都无一物,有神妙、浩然气。 林冲笑道,三娘果然聪慧过人。又感慨道,如今朝廷昏庸,奸党横行,那庙堂上,个个高官,有几人有那浩然正气。这水泊梁山,虽居一隅,世人多称寇匪,却也有不少忠义之士,一身正气,三娘莫以为这里是那鬼梵楼、销金窟。林冲担忧三娘憎恨梁山,惹下大祸,因此特带三娘上山,有意点拨她。 三娘闻言,冷笑道,也不尽如将军所说,若皆忠义之士,那李逵滥杀无辜,为何无有惩治,为何荡平山庄后烧杀抢掠,那些庄户可与梁山有仇,难不成随意杀人也是忠恕之道。 三娘句句话打在林冲心头,一时分辨不得。沛儿见两人作难,忙岔开话,指着山下一片竹海道,姐姐快看,那竹海生气勃勃,随风摇曳,像不像庄后那片,过几日,沛儿挖些竹笋来吃,可好。 谁知三娘看到此景,想起儿时情景,只抱着膝蹲了下来,望着山下,怔怔呆了。过了好一会儿,林冲看她神色略微镇定了,指着西旱寨方向一条小路道,梁山有东西南北四个旱寨,我驻守西寨。但凡头领下山,必要得手令经过三关。但西旱寨不同,这条小路可以直通山脚,过了水面便是孙青打探消息的酒店,这条路只有我和晁大哥宋大哥吴军师四人知道,也因地势重要,因此西旱寨驻守军马比别寨多些。 扈三娘心下一暖,站起身来,望着林冲道,将军将这机密说与我听,不怕我立时下了山。 林冲皱眉道,若要下山此时却不是时机,待我先于张青、孙二娘通了话,让他们不要为难你,那时候你收拾了金银衣服,下山方好。 扈三娘噗嗤一笑道,成婚一日,便要送客么,古往今来,也没这个道理。况且我还要在这住一住,会一会林将军说的忠义之人。 林冲见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不解其意,但看她眉间郁结之意少了,心中渐渐放下心来。 沛儿道,姐姐此处风大,你穿的单薄,莫要吹病了,我们下山去吧,扈三娘望了一眼西旱寨通向山脚的小路,暗暗记下了位置,道,已到晌午,果真有些饿了。 三人打马往西旱寨去,林冲马快,走在两个前头,突然林冲跨下战马一声悲嘶,双蹄跪下,林冲猝不及防,滚鞍落马,右臂重重摔在地上,却不顾伤势,赶忙回头向扈三娘喊道,小心绊马索。三娘见林冲坠马,惊慌中忙勒住马绳。林冲本是精细之人,行事颇为小心,只因这回家之路在熟悉不过,因此放慢了心,不想有人暗算。 林冲左手扶着右臂,喘着粗气,豆大颗汗珠往下流。三娘忙上前扶林冲起来,坐在路边石头上。急道,可是骨头伤了。林冲只觉钻心一般,咬着牙道,那右臂以前坠马便伤了,如此怕是又重了。突然又想到那绊马索,道,我素与人无恩怨,谁要害我。 扈三娘去看那绊马索,是两股麻绳并一起,在树干上绕了一圈,打了死结,这麻绳就是军士们素日捆扎用的,看不出名堂。林冲道,我居住之地离大路甚远,这条路乃必经之道,在此放绊马绳,定是冲我来的。 扈三娘气道,无耻小人,使这下三滥害人,被我捉到,需饶不得他。见林冲仍自紧紧抚着右臂,心疼道,还那般疼么,皆是我不好,若不出来也没这档子事。林冲强自忍道,是我要上山游玩,与你何干,我这膀子无妨,只是旧伤发了,所幸无有甚么尖利事物,不过内伤,敷几剂草药也就好了。 三娘见林冲脸色煞白,想是疼极,又见他拿话宽慰自己,早有几颗泪滚了出来,沛儿见此情形忙道,此处离家已不远,莫不如快扶了姑爷回去,好请大夫来看。三娘抹了眼泪,忙与沛儿一起搀起林冲,扶他上马。又收了那绊马索,想着日后打算。 怀袖在家中做了午饭,看时辰已经不早,心道,这两个也该回来了,不若我去门口迎迎。还未到门口,就见扈三娘、沛儿两个扶了林冲进来,林冲满头大汗,眉头紧皱,左手紧紧握住自家右侧肩头。三娘道,怀袖姑娘,劳烦你去安神医处,请他速来与林大哥看膀子。怀袖见这情景大惊道,何人伤的林大哥。 林冲勉强抬了头道,无人伤得,只是我自己不小心摔的,若安神医问起,便说马受惊了,颠了我下来,伤了臂膀。怀袖听了心下生疑,却道治伤要紧,当下也顾不得其他,忙去寻了安道全来。 安道全看林冲伤的位置,摇头道,教头怎如此不小心,又伤的那处,半年前才说静养方好,此回旧伤加新伤,怕是没有三个月,难得痊愈。 原来数月前前,有个贩马的打梁山经过,晁盖是个爱马的,看中几匹骏马,皆使钱买下。几经□□驯化,颇通人性,唯独一匹霜花马烈性,连摔了几人下来,晁盖亦无可奈何。林冲恰好在场,相马后心道,此马上唇欲急而方,口中欲红而有光,非千里马亦能日行八百,若是不得用善用,只驮些蠢笨重物,岂不可惜,便开口向晁盖讨了此马。 每日马儿饮水吃食,林冲皆亲力亲为,又时常带它出去,林冲与那马感情日笃,霜花也有些灵性,不过一月,见到林冲便高高跃起,一声长嘶。这日,林冲带了霜花来到山下,翻身上马,想试试此马脚力,霜花似乎懂林冲心意,刹那间如穿云利箭,四蹄如飞,林冲心下大喜,行了约五里,却有一条小溪横于路前,有五丈宽,林冲想借着霜花马速,使其跃过,当下双腿用力夹了马肚,谁知霜花却突然停下,马脖后仰,前蹄高抬,双眼圆睁,林冲本子自身体前倾,没有防备之下,被霜花重重甩在地上,右肩恰撞到块硬石,落下病根。 因林冲右手不便,安道全示意三娘将林冲上衣除下,自家调配了药物研磨。扈三娘微微红了脸,将林冲腰带取下,又替他脱了外衣,只剩贴身汗衫时,林冲见她狼狈,忙自解了系带,只露了右边膀子。扈三娘看时,林冲肩胛骨处早已淤青,肿胀如拳高。 安道全为林冲敷了草药,劝道,便是为了那马,连这膀子也不要了么,下次在如此,张机在世也绝难医好。林冲笑道,马之材在马,马之性在我,是我心急了,赖得霜花做甚么,况安神医术精岐黄,有死骨更肉的妙法,当我不知。 安道全无法,摆了摆手道,纵有起死回骸之术,亦有回天乏力之时,教头莫在与我插科打诨。又蜷了林冲手肘,道,骨头倒是无碍,肿胀如此,想是内损,外敷草药我回去配好,让小童来送与你,在取酒浸虎骨、败龟、黄芪、牛膝、萆草、续断,每日服下,只有一事,此次我与你用杉木板定骨,三十日方可摘下。 林冲道,怎的要三十日,骨头又无大碍,神医莫不是哄我。安道全笑道,哪个要哄你,上次便要定骨,你执意不肯,此番你坠马,晁大哥已知道,嘱咐我好生医治,再不得由着你性子。再有扈家妹子照料,每日换药,便好得快些。林冲无法,只得谢了神医。扈三娘将安道全直送至院门口,安道全叮嘱再三,扈三娘又问了些饮食禁忌,皆一一记下。 安道全离了林冲,打马便至晁盖家,晁盖早在门口迎了,未等安道全站稳,就拉了他衣袖道,神医且说,教头肩上要不要紧。安道全气喘吁吁道,无妨,也无流血,只是肿胀,我已配了药,外用内服,一二旬静养就可好了。晁盖这才放心下来,又叫人送去了些活血散瘀的药材与补品,嘱咐林冲莫要逞强。 傍晚,宋江也唤了安道全去,问林冲伤势。宋江道,教头可是马上摔伤的。安道全据实说道,与上次肩伤不差一二,想是坠马。宋江又问,几日方好。安道全道,不出一二旬。宋江大喜,叫人取了五十两银子与安道全,只说神医妙手,救得兄弟周全。安道全推辞再三,见宋江执意,只得收下。安道全走后,宋江心中狐疑道,林冲是谨慎小心之人,又是马上娴熟的,只半年,两次摔下马,颇为蹊跷。便吩咐人暗中告与怀袖,让她探得林冲坠马原因。 林冲坠马,不一日满山便传开了,林冲本待静养,却早有阮氏兄弟、穆弘等几个脾气急的前来探望,因安道全告与三娘,林冲需饮食清淡,酒亦不能多喝,三娘便当了圣旨,每日里少肉多菜,这酒除药酒疗伤外,更不许林冲沾一星半点。好汉相聚,哪有喝茶吃斋的道理,因此几个头领坐一会儿便也走了。 这日,鲁智深抱了坛酒上门,林冲远远瞧见,忙拉了鲁智深一旁道,哥哥怎的才来,安道全害的我忒苦,鲁智深笑道,安神医治病救人,兄弟怎如此说,林冲待要说时,却见三娘朝自家走来,忙向鲁智深使了个眼色,续道,今日风轻云淡,阳光甚好,我与哥哥去竹林走走。 三娘素手指着鲁智深怀里的酒坛道,出去走走,活动下筋骨也好,只是这酒要留下。鲁智深急道,弟妹若爱酒时,洒家与你留下半坛便是。三娘笑道,非是我爱酒,是你兄弟喝不得酒。大师岂不见他这膀子上还带着夹板,林冲小声嘀咕道,安神医却是嘱咐过的。 鲁智深哈哈大笑道,原来如此,兄弟怎不直言,洒家爱酒,便要喝个痛快,贤弟不能饮酒,我自找别人去,贤弟安心养伤方好。三娘俊眼斜睨了林冲一眼道,鲁大师爽快,三娘佩服。只是安神医千叮咛万交代,林大哥这臂膀是旧伤加新伤,马虎不得,若有了差池,再难补救。今日未能让大师尽兴,三娘心中不安,待林大哥痊愈,三娘准备几桌好酒,扫榻恭迎,你们喝上一天一夜,补今日之约可好。鲁智深笑道,弟妹爽利,女子一言。三娘道,快马一鞭。 鲁智深抱了酒坛,大步离去。这鲁智深生性耿直,是个实心的,看林冲使眼色时,并未能解其意,见三娘是个豪爽女子,心下亦十分敬佩,哪知那两个心思。林冲望着鲁智深的背影,呆立了片刻。三娘上前道,是看人儿,还是看酒。林冲忙收了眼,正色道,几日不见师兄,想念的紧。三娘见他左顾而言他,不由得心中偷笑,又不说破,笑道,去里屋吧,是时辰换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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