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数日,三娘与怀袖精心照顾,换药熬汤无不尽心,又得安道全妙手,林冲肩膀肿胀渐渐消了,林冲自感无碍,央安道全卸了夹板,安道全铁了心只道不许,家中扈三娘又照看的严,不离左右,林冲只得作罢。 却是三娘看林冲右臂已能略微活动,心中欢喜,忽的想起一事,去拿了那日绊马索放与桌上,与林冲说话。林冲左手拽了拽绊马索,道,这绊马索只是寻常之物,这东西南北四个旱寨,皆用这般绳索。扈三娘深不以为然,道,一般绳索,但打结手法,缠绕圈数,未必相同,再者做了案子,必留些车辙马迹,我平生最恨背地放矢之徒,这回偏要查个明白。 林冲苦笑道,我这肩膀再有几日也可好了,三娘何必执着,即便查了,也没个结果,吃些皮肉亏,或可冲了大灾也未可知。 三娘见他息事宁人,心中不快,道,并无去查,怎知查不出来,这几日我也差人打听了,各寨的军械营都有重兵把手,轻易不得出入,此时又非战事,待我去查,若有人无故拿了绊马索,必有奸诈。 林冲低头思量片刻道,若是查出来又当如何,这山寨里本不太平,何苦再添一事,引起众人猜疑,再者捉贼拿赃,也并未当场擒得使诈之人,知是何人拿的绊马索,也并无什么实据,若他们为了我一人起了争执,反是不好。 三娘听他这番话,知他是个有数的,只是藏在心里不说出来。故意柳眉倒竖,拍了桌子激他道,今日是个绊马索,你忍了,明日放个冷箭,你也忍了,后日若是钢刀架在脖子上,你又如何,若天下皆你一般菩萨心怀,何愁没有大治之世,太平天下。需知善恶有数,此消彼长,如你这般,与助人下石有何分别。大哥经了事故,还存极宽厚足恭谨,便可乱世保身,治世敦俗的想法,这等性子好不让人恼。扈三娘本待欲说林冲被陷害一事,又怕伤了他,因此话到嘴边留了一半。 林冲呆了半晌,苦笑道,长恶不悛,从自及也,自有歹人露马脚时。非是林冲怕事,只是这查起来必要惊动山寨,如查贼一般去查各寨军械营,实在不妥。 扈三娘美目一转道,这个不需你担心,我只往那矮子处查。林冲闻言心惊道,三娘切莫胡来,他是宋大哥的人,若折了面子,大家脸上不好看。扈三娘看林冲焦急,心下有了七八分主意,笑道,料林大哥心中也暗暗怀疑此人,但却不好说来。林冲苦笑道,后听兄弟们言,那日成婚他颇有不快,我素与他人无甚仇怨,想来他寻了宋大哥讨你不得,便心中恼我,使下这手段。 扈三娘冷笑道,我上山这几日,观众头领,也多是英杰豪侠,光明磊落。只这几个心术不正,做下这卑劣无耻行径。林大哥放心,我心中有计较,必做的神不知鬼不觉。 林冲正待言语,只见怀袖端了药酒进来服侍。林冲心下暗道不好,这话不知道被她听了多少,又仔细瞧了怀袖神态如往常一般,并无异像。怀袖笑道,安神医定的喝药时辰,大哥怎总不记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般,我去告与神医,这夹板多带几日才是。林冲笑道,怀袖姑娘千万莫说与神医,我求了几次都不允我摘了,这药酒我喝了便是,说外左手端了碗,一饮而尽。怀袖趁机偷看了那绊马索,暗暗记下样式。 夜里,怀袖在房里细细想着白日林冲与扈三娘一番话,虽然惊愕这梁山上有人要害林冲,却无奈自己身份,半点忙也帮不上。宋江那处又几次三番托人来带话,问让查的事可有结果,怀袖心道,不若我将此事说与宋江,看他如何反应,若那王英再有坏心,我也好早作准备。 遂裁了纸条,书写后卷起,绑于鸽子腿上,任它飞了。那宋江夜里看到鸽子飞来,知是怀袖有事,忙拆了移步烛台前,见纸条上写了两行小字,夫妻叙话西山后,返家绊马矮鹰前。宋江自语道矮鹰,矮鹰,莫不是王英,话刚出便觉得失口,却喜四周无人,院中春鸟早眠,繁花未醒。 宋江暗忖,这王英莫不是吃了失心疯去惹林冲,况林冲新婚,若要动手偏偏赶这不尴不尬的当口,众人有都知道他求扈三娘一事,若林冲手里有了实据,此事怎好收场,这王英素日忠心,手下也有点兵马,诸事一向出力,若折了他,对自己无半点好处。莫不如我先喊了他来,仔细问了,如能毁了证据,也好瞒混过去。 次日,宋江便让侍从喊了王英来见,这王英夜里刚去了洗衣营,勾得了个美妇,鬼混一夜,向来要睡到晌午,有人吵了他与美人缠绵,直光了身子,赤着脚下地嚷嚷,怒道,哪个不知死的惹了老爷好梦。开了门举拳就要打,却醉眼眯缝瞧去,登时住了手,见是宋江贴身侍从来唤,赶忙扯了件衣服遮了□□,道,原来是宋大哥与我有事,自当早去,又咧嘴对那侍从笑道,我只合手下人胡闹,方才冒犯莫与宋大哥说。 王英胡乱穿了衣服,忙喊侍从带路,宋江看王英衣衫不整,知他昨夜又做那花下鬼去了,便有些气道,王头领昨夜好梦。王英谄笑道,洗衣营新来了几个勾栏美人,那乳儿腰儿都是一流的,哥哥何不也去消消乏。宋江摇头道,贤弟需知色是刮骨钢刀,莫要坏了身子,腰胯软了,在好的枪也是个蜡头儿。王英哼一下,轻声道,还不是哥哥把扈三娘给了林冲。 宋江听此,赶紧关了房门。拉了王英低声道,你与我实说,林冲坠马可与你有关,我听底下人说林冲正要寻你去。王英听此语,刹时白了脸,眼珠子瞪得溜圆,惊道,哥哥怎如此说。宋江看王英脸色,已经明白八九不离十。 便阴沉了脸,冷冷的道,你且做得好事,说好事两字时特慢了半拍,似从牙缝中挤出来。王英哪敢说话,背上汗毛直立,心中横柁将倾。宋江到底想救他,又问可曾露了马脚。王英方知事有转机,只摊在椅上,结结巴巴道,他、他那院子偏,应无人、无人看见。宋江又问,果无人看见,可有落下什么。王英低头想了想道,只那绊马索,莫不是那绊马索出了岔子。 宋江皱眉道,你用的绊马索有何不寻常之处。王英道,皆是军械营拿的,也未见有何不寻常。宋江松口气道,这便好,我刚才只是言语探你,若林冲无真凭实据,他一向精细,量也不会突然发难与你。又厉声道,林冲武义高强,在山寨中颇有威望,你莫要再惹他,他性子好,往日多不与你计较,弱兔蹬鹰,何况他是只虎。 王英兀自不以为意,道,若非他坏了我好事,未等王英说完,宋江厉声道,住口,做出此等下作之事,若是查出来,我也难护你,梁山素以忠义为本,你这背后勾当,倘若有人知道,捅了出去,慢说梁山,看日后你何处容身。 王英见宋江脸色大变,也知他有维护自己之意,虽心里大不愿,然唱了个喏,推门去了。王英气哼哼的离开,宋江大为不快,暗骂王英这厮不知好歹,不识时务。却不由得想起那遗落的绊马索。心道,我不如径直去林冲寨中,一来显我宋江关心头领,二也好探探虚实,怀袖几次三番遮遮掩掩,也该提点提点她。 宋江当下让人准备了山参、虎骨酒、红花等物,皆用礼盒装了。略迟疑下,又让下人准备了三匹四经绞罗、三匹纬锦,其中一匹四经绞罗和一匹纬锦单放一个礼盒,却是送与怀袖的。宋江知安道全嘱咐林冲静养,因此料他在家,也未让喽啰通传,只使人挑着礼物,一并去了。 宋江匆匆来访,林冲也始料未及,连忙起身相迎,拱了手道,林冲身重,近日山寨之事已无法为哥哥分劳,反倒让哥哥为我担忧,心下实是不忍,今哥哥又亲来看我,小弟惭愧。 宋江轻抚了林冲肩膀道,教头言重了,练武之人身上可有一处是那好的,跌跌打打是常事,听安道全说,教头这是老伤了,可千万不要大意。我今又带了些补身的药品来,不到一月未见,我见教头瘦了些。又左右看了看道,怎不见弟妹和怀袖。 林冲笑道,下午得闲,她们一并去挖笋子了,怀袖的笋子做的极好,宋大哥可赏光一起品一品。这话正和宋江心意,宋江笑道,你不说我也要在这坐一坐,早听人说怀袖做的一手好菜,这次要一饱口福。林冲吩咐厨房将果蔬洗净,各色肉类备好,等怀袖姑娘回来下厨。 却说扈三娘二十六七年华,毕竟年轻,又从小打熬筋骨,精力颇胜。每日照料林冲外,常在院中演几回武义,林冲身子有伤,扈三娘便央了他在一旁指点,林冲本是禁军教头出身,也是乐得教授,几经点拨,扈三娘愈加步伐轻盈,身姿矫健,棍法严谨,心中亦十分得意。 这几日林冲臂膀肿消了,扈三娘更是喜的眉飞眼笑,满面春风,心中孤闷之气渐遣,又见怀袖进退有度,只一心一意服侍,早晚在侧,心细如发,也有意亲近,常约一起投壶打钱取乐。怀袖恬静淡泊,赢时不厉,输时不争,豁达随分,只给三娘看的呆了。 怀袖同感三娘坦率直性,是个好女子,初时的隔阂也全消了,只把三娘当了妹妹一般。两人时常手挽手到西寨各处游玩,时而脱了鞋袜在小溪中淌水补鱼,时而坐在石上低声说几句体己话,好的蜜里调油,续那金兰之谊。 傍晚,扈三娘和怀袖一人提着一小竹篓笋子回来,却是三娘脚快,先进了院子高声道,林大哥猜猜我和怀袖今日谁挖的多。林冲和宋江起身从客厅转了出来,林冲笑道,今日有宋大哥贵客登门,点名要尝尝怀袖姑娘手艺。怀袖见宋江立在林冲身旁,脸上笑容慢慢褪去,道了个万福,便转到厨房去了。 饭桌上,林冲亲与宋江把盏道,如今山寨晏然,上至头领下至兵士,各领了执事,井井有条,皆是晁大哥和宋大哥功劳。宋江笑道,教头言过了,宋江只一小吏,动动笔尚可,山寨训练精兵,还要仰仗教头和各位兄弟,来,我与教头饮了此杯,说罢一饮而尽。 宋江放下酒杯,笑道,我这一路西寨中来,兵士雄昂,甲胄齐整,想来教头治军严明,强似其他三个旱寨许多。林冲道,兄长休如此说,小弟汗颜,其余旱寨也有统兵有方的兄弟驻守,治军手段虽不同,上了战场亦是一般勇猛向前。宋江笑道,教头是东京禁军将领出身,手下军士皆是万里挑一,一等一的汉子,他们尚且归心与教头,教头在山寨岂不是大材小用。 林冲听宋江如此说,心里寻思道,今番恭维与我,宋大哥究竟何意。宋江道,教头大才,如木秀于林,虽无意争先,梅蕊亦妒,我在大寨,颇听得一些风雨,说教头这伤来的蹊跷。 林冲吃了一惊,摇头道,这伤是我自己不慎坠马,大哥休听他人多嘴。宋江道,我听人言,那矮脚虎王英几次三番对教头言语不逊,可有此事。林冲苦笑道,口无遮拦也是有的。宋江笑道,这矮脚虎速来是个直性子,心肠却是不坏,他先来与我求那扈三娘,后我看教头与扈三娘般配,便回了他,想他是有了怨气,说下许多话不入耳,教头宽厚,切莫挂怀,宋江在此替他向教头赔罪。 林冲忙站起来拱手道,哥哥说的哪里话,他心中有气,说出些言语,我也不恼,人非圣贤,这大寨中又尽是江湖豪杰,性子爽直,互相较劲多有口角也是常事,林冲从不放在心上。宋江笑道,教头仁厚,我自知了,只是防人之心不可无,教头如今身边有扈三娘、怀袖照顾,我这做哥哥的也就放心了。 林冲道,有劳宋大哥挂心,这些日子,怀袖姑娘待我甚是尽心,衣物饮食周备,林冲感激不尽,只是怀袖姑娘在我这里,怕委屈了她。宋江嘿的一笑,低声道,教头这齐人之福,多少头领羡慕不得。 林冲脸登时红了,却知无可辩白,忙举起酒杯敬宋江道,感念哥哥大恩。宋江与林冲又喝了几杯,怀袖端了一盘笋子进来,那盘中笋白如玉,切成薄薄的小片,配着猪肉清炒,香味四溢。宋江夹了一片入口,连声称赞,夸道,当初果未看走眼,怀袖姑娘人美手巧,可是教头的福气啊,怀袖听了恬然一笑道,照顾林大哥是我的本分,宋大哥且放心,说完轻步退了出去。 晚上招待宋江吃饭,怀袖挖空了心思,一来让宋江放心,二来也不想让林冲在宋江面前折了面子。宋江和林冲虽美酒佳肴在前,也是各有心思,不觉得多喝了几杯。宋江自不要紧,虽不及鲁智深、武松,也有些许酒量,林冲却是多日不曾饮酒,几杯下来,已经有七、八分醉意,身子早就沉了。 宋江从林冲口中探得王英虚实,一颗心放了下来,心情颇佳,待要劝林冲再饮。只听扈三娘怪道,林大哥已不能再饮了,却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扈三娘莲步款款,向宋江道了个万福,但见,发若玄云,星眼黛眉,轻盈身姿出尘,一袭青衫可体,矫矫英气逼人。 扈三娘端了杯茶与林冲,看着宋江道,大哥不知,安神医说林大哥伤未痊愈,不能多饮,他这有近一个月未饮酒了。宋江点头,讪讪道,原来如此,是我思虑不周,教头养病要紧,今日饮酒,却是为我破了例,若病不能瘥,我心何安。 扈三娘送了宋江出去,回来看时,林冲已伏案睡了,扈三娘喊来军汉夫妇,扶了林冲回房,军汉夫妇将二人送到门口,便自退了出去,三娘搀着林冲走到床边,尤是林冲身重,三娘叫苦连连,挨到床边,三娘脚步一软,向后倒去,林冲早已酒醉不省人事,竟直直压在扈三娘身上。三娘羞的满脸通红,轻推了林冲一下,林冲纹丝未动。三娘待要发力,突想林冲肩膀有伤,只好拉着他腰带,用力一拽,得个空当,抽了身子出来。 扈三娘帮林冲脱了靴子,除了外衣,见林冲呼吸匀称,额上微微发汗,脸色红润,应是喝酒所致,便唤沛儿打了盆热水,用毛巾仔细的为林冲净了脸。心道,你在东京时,娘子可是如此待你,我虽不及她多矣,却也在努力学着为妻本分,若日后你心中有我一分,便知足了。那日你射出的三箭,是夫妻三世盟约,我并不奢求三世,只这一生受用亦是无憾了。又转念想那卿须怜我我怜卿的戏语,一时痴了,只望着林冲的脸出神。 天刚刚拂晓,林冲便醒了,因昨夜醉酒,口渴得很,挣扎着坐起身来,看那扈三娘合衣趴在床边,床头一只新烛只烧了一段,一盏香茶仍有余温,只觉心口酸楚非常,这三娘也不知道守了自己多久,怕是刚刚睡去。细看时,三娘眼角似有淡淡泪痕,绣口如丹,脸颊融融,烛火映在她的脸上,尽显娇羞。 林冲久旷□□,平日里虽得怀袖照顾,心里向来端正,又因怀袖是宋江指派,唯恐情乱出些差池,因此更多一倍克制。与三娘成婚后,两人共处一室时多,虽无世俗言语相犯,也不免沉浸其中,此时见三娘如此,林冲心中怜意大盛,情不自禁便要伸手轻抚三娘的脸。 却是指尖轻轻触到三娘,林冲心中突然想起一事,连忙将手抽回,深呼了一口气,强自镇定下来。原来林冲想起了成婚那夜给的三娘一纸离合,心中不住自责,素日大事均把持的住,与她又无名分,岂不闻非礼勿视,男女之大防。那日还说的绝不乘人之危,要急人所难,今日若行出这事,岂不荒谬。 林冲正自迷乱间,扈三娘已悠悠的醒来,见林冲直愣愣的看着自己,脸绯红道,大哥醒了,我去与你端新茶来。林冲闻言如梦方醒,忙起身道,昨夜有劳三娘照料,以后再不这般吃酒。扈三娘也不答话,瞧着他一乐,转身出去了,只把林冲一人留在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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