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平日里觉得自己十分恣意,但往往到了这种时候,她就发现自己束手束脚,连句自在话都要再三想过。 此时她就不得不装出犹豫模样,似也被自己的胡思乱想吓到了:“学撑船什么的,自是玩笑话。不过我想着,将来中山王刘家未必喜欢我和郓州走动,加上交通不便,怕是我以后难得回来了。” 王茉纤眉轻轻一挑,果然有些好奇:“这是为何?我们女儿家联姻,正是为了维系两家人情往来,阿砚是我们郓州出来的美人,那刘府上为何不叫你和娘家走动?” 沈砚神神秘秘向王茉招手,等她附耳过来才委屈道:“嫂子你可别说是我说的,我心里也还糊涂着呢。我听母亲悄悄说起,别看蜀道艰难,川中倒是平坦,我爹想将我嫁去那个偏远地方,是看中了川蜀平原的粮仓。可我琢磨着,我们郓州鱼米之乡,哪里会缺粮食?” 李氏自然没有和她说起过这些,不过她爹沈闵之定是和李氏通过气的,此刻假托李氏之名,倒也不怕王茉来日试探。 “这倒是真的。”王茉本是随意听小姑子说些闲话,这会儿倒是察觉到一丝异样来。沈家在郓州经营三代,拥有千顷良田,粮食堆满了几十座大仓,公爹竟还要将阿砚嫁去蜀中换粮? “见我闹别扭,母亲才告诉了我几句,那意思竟是……”沈砚停了一停,语气里很是诧异,“母亲说,等将来郓州打起仗来,我们背靠川蜀才好捱过去,这真不是瞧我年纪小糊弄我吗,江南承平百年,哪里来打仗?” 王茉也唬了一跳:“是呢,好好的怎会打起来,母亲这话好不解。” 她本还想说郓州多的是粮食,哪里需要蜀中支援,忽的想到方才散席离去的崔侯,再想到公家隔年便要四处上供,无数钱粮转手就进了别人口袋,这样掏家底想想也是心痛。郓州承平,地方兵员没见过血,自是比不上中原和北地,将来真打起来,说不定真是散尽家财残喘活着。这么一想婆婆的话就有了道理,也难怪公爹要将嫡亲小姑子嫁去川蜀。 她娘家就在大江南岸,一江之隔,比其他州郡感受更深。浓烟焦土,绿林出没,流民逃窜,那江边还时常飘来舢板和亡溺之人。 郓州还能安生多久? “就算母亲说的是真,可我瞧着,将我嫁去也没什么用。嫂子你瞧,中山王刘家是刘皇室的旁支,现敕封的刘锦,和景帝还是未出五服的堂亲,可当年那样乱时,世袭的中山王一支又在哪里?蜀中闭门不出,连对皇亲都掩耳塞听,我爹寄望联姻便能叫他们在乱局里给郓州一口粮,反正我是不怎么信的。” 沈砚捧着茶杯,暗暗打量王茉的神色,见她已听进去了,又加上最后一把火:“这些话我也同母亲说了,母亲劝我,这说不得是十几年后最要紧的一步棋,我只管听话便是……可母亲怎么不想想,到那时我们郓州要低头靠别人脸色过活,我一个小女子又哪有本事能为郓州讨来好处?” 王茉听了脸色一变,慢慢回过味来。 十几年后不知是怎个情形,瞧汉王室那政令不通的模样,郓州多半还是在沈家手里。兴许那时候已轮到沈复当家,她也成了太守夫人,但照公爹此时安排,郓州最重要的一道保障已落在联姻的小姑子身上。再想一想,大江南岸口无论何时都是咽喉之地,真个打起来,首先就是她娘家武陵渡口要失陷。没有娘家倚仗,她也成了看人脸色的老徐娘,既保不了父母亲族也护不住自己。 对了,还有她的儿子!她不自觉摸了摸还平坦的腹部,中山王冷情,小姑子怕也难有作为,公爹为以后安排的这一步竟是废棋。 公爹为何就不为沈复多寻个助力,这基业还是要传给他孙子的呀! 沈砚见王茉眼皮轻跳,若有所思,便不再言语,只哀叹两声吃了盘子里一块桃米糕。 又糯又甜,她不爱吃。 再坐了一会儿,她便告辞离去。 嫂子王茉是个机灵人,机灵的人都爱多想,她这番话有八分是真,不知王茉自个能想出什么来。 无论如何,总算有个人反对这门亲事了。 沈砚回了院子,就见沈瑄正在廊下穿鞋,一副外出打扮。 “七姐姐,我正要去沈霜那儿呢!她派人来要叫我一起去拜花神庙,好不容易天晴了,七姐姐要同去吗?”她又想起了什么,补充道,“沈霜她姐姐沈霖也在,七姐姐识得的。” 旁支的沈霜和沈瑄是同窗,算起来也是沈砚的一个族妹。至于沈霖,好巧也是沈砚的同窗,沈砚前两年也还在族学里混着呢。不过沈砚勉强待在一群孩子中间照本宣科已是极限,叫她和这些萝卜头交朋友是万万不能的,所以她只记得有这么一个人,长什么样都记不清了。 “不了,你出去玩罢。”沈砚拒绝了她的邀请。 沈瑄扁了扁嘴,又马上高兴起来:“那我回来给七姐姐带几枝桃花,在外边摘的!”她知道沈砚不喜欢寺庙里供奉的那些物什。 吴娘听见声响迎了出来,正好瞧见沈瑄的侍女阿棠对着沈砚露出不太高兴的神色。她微微一笑,柔声叮嘱道:“这雨下了一夜,十二娘子当心不要落脚在泥水里。” …… 沈霜家在杨柳巷子口上,三进的大宅,外墙因着江南水气湿润,墙根下爬着褐绿青苔。沈霜祖父是沈闵之的隔房堂叔,上一辈平日里也就一般的人情往来。 难得天气放晴,家里几个女孩便想出去玩。 十五岁的沈霖长眉细眼,已出落得有几分秀美味道。只是见到沈瑄独自带着阿棠过来,沈霖脸上飞快闪过一丝不豫,这般相邀,果然沈砚还是没来! 前几年在族学里做同窗时,沈霖是巴结过沈砚的,奈何沈砚极为冷淡,她搭了几次话都没得到什么回应。平日里也不见沈砚和哪个同窗走得近,自己主动示好,她竟然不要?沈霖想来想去,只能归结为沈砚眼睛长在头顶上,性情高傲,不好相处。 沈霖面上倒是亲亲热热的:“瑄妹,你姐姐沈砚怎么不出来玩,她整日里在家都做什么呀?” 沈瑄没有回答,反甜甜地问沈霖:“沈姐姐在家都做什么?” “偶尔看书习字罢了。不过这几日我新学了一个谱子,先生说难度不低,我就大半功夫在练琴。”沈霖暗笑,她知道沈砚喜欢在那些石头上动刀子,这算什么雅趣?沈瑄果然不敢说出来。 “那我七姐和沈姐姐差不多罢。” 沈霖闻言气结,这怎么能和她差不多?她只得装作好奇道:“沈砚最近不凿石头了吗?” 一旁的沈霜见姐姐这么为难好友沈瑄,就有些不高兴。 倒是同行的另一少女杨婉是外客,不知这些事,好奇地插了一句:“石头,凿什么石头?” “不是石头,”沈瑄笑着解释,“杨姐姐你看我们平日里书桌上的砚台,我七姐是喜欢那个。” 砚台也是文玩之一,上品一砚难求,不是一般人玩得起。杨婉想当然以为沈砚是喜爱收藏佳砚,虽瞥见沈霖嘴角似有讥笑,也只顺着沈瑄道:“沈七娘子名字里就有个砚字,怪不得她喜欢。” 沈霜忙插科打诨,另起了话头,才叫诸人不再围着沈砚打转。 …… 晚间沈瑄回来,果然摘了几枝粉艳艳的桃花送给沈砚。沈砚也不见特别欣喜,只道了声谢。 东厢里吃晚饭的时候,阿棠再也忍不住了:“娘子,我瞧见晚膳有你爱吃的麻酱拌茄子,七娘子怎么也不叫你去尝尝?” 她们的饭食和沈砚不同,沈砚有的,沈瑄未必有。阿棠一向知道自家娘子爱跟在沈砚屁股后头,不管人家多冷淡,就像刚刚还送去了插瓶的花枝,不管好赖是心意,沈砚却不会想到有好吃的要叫上自家娘子。 多气人啊,也太冷情了,沈砚怎能这样做人? 沈瑄本来胃口不错,听到阿棠的抱怨,她放下碗筷有些严肃道:“阿棠,往后可别再说这样的话了,七姐姐待我好,我心里是明白的。” 阿棠都要被她的糊涂急死了:“奴婢怎么没觉得她待你好?” “哎,大概是你还小吧?”沈瑄自己还是个小不点,竟然这样说比她还大一岁的阿棠,“七姐姐是个很真的人,她的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会一面说着虚假的话一面做着违心的事。” 不像那个沈霖,明明眼里都是嫉妒还装着亲热,也不像杨婉,明明什么都不知道还要打圆场两不得罪。 她的七姐却很真实,从没给过她一个同情或怜悯的笑脸。 阿棠差点翻了个白眼,想要说什么还是先去关上了门,这才大着胆子道:“什么叫真?” “奴婢都看在眼里,就算是个雪人,娘子这些年跟前跟后的,也该把她捂热了。她是少一筷子吃食还是少一页绘本,住在一个屋檐下,竟也不怎么过问娘子的起居功课?偏偏娘子还喜欢笑脸贴着她,这么一比,我每回瞧见了心里可难受!” 沈瑄原本还严肃的小脸,听到阿棠着急的一番话,忍不住就笑了:“阿棠别急嘛!就说晚上这道菜,厨房配给了七姐姐,我却没有,你的意思,七姐姐就应该请我去吃?” 明明是应该这样没错,怎么被娘子说出来就变了个味?阿棠不高兴地嘟囔:“七娘子是姐姐,难道不该吗?” “就因为她是姐姐,就得哄着我、让着我、赔我笑脸吗?”沈瑄摇了摇头,亲姐妹也没有这样的道理,何况她们还同父异母。 沈瑄的生母吴氏只是侍妾,吴氏性子柔弱,敏感多思,在沈瑄八岁时就病逝了。母亲这样见风流泪,让沈瑄从小就很懂事,也叫她格外能分辨谁有几分真心谁是几分假意。 “阿棠,没有这样的道理,七姐姐愿叫我去我就去,她不叫我也没什么。我喜欢整日黏着她,可从没觉得她也该整日来关心我,手把手教我写字,听我说小孩话。”沈瑄倒是看得开,心中通透,“七姐姐不是那样性子的人,这也不是一杆秤,我站这头她站那头,我待她怎样她也待我同样重量。 “我真觉得现在这样很好呢,只要她不赶我,我就一直黏着她。” 那边屋里,沈砚放下凿磨了一下午的刀具,洗手用饭。 吴娘已在餐几上摆开饭菜,瞧见有个碟子,不由笑道:“是十二娘子爱吃的,娘子要叫她来尝尝吗?” “那就来罢。”沈砚瞥了一眼,随意道。 吴娘正要唤阿杏去,一旁的阿桃忽眼尖道:“等等,今天这麻酱颜色有些不一样。往日里是褐绛色,今天是青紫色,怕是捣了些贝叶进去,十二娘子不喜欢贝叶的味道。” 一点吃食沈砚也不在意,“那就不叫她了。” 吴娘也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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