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的目光里有震惊、猜疑、嫌弃,怜悯……种种色色,可谓一言难尽。 小厮临砚缩着脖子垂着头,慢慢向后退,一直退到角落里,才背转身去,自觉面壁。 这会子,替父待客的吉显贵回过神了:“不然,我这就去我爹,跟他谈谈?” “不急,”宁誉抬了抬手,“等午间休息了,再说。” 吉大利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虽说当初拗不过,许她进了厨房,可拜师这等大事,到底不能由着她,清凉寺里恐怕都是和尚,她一个小姑娘家,旁的不说,带坏了名声,以后可如何是好? 众人的意见都是,亲去看看再说。吉大利素性肯听人言,此刻又见宁世子和贺小官人也跟着劝和,不得不压着烦躁,勉强同意了。 七月里,骄阳似火,酒楼歇业一天。 吉大利一家都习惯了早起,刚刚吃罢饭,便听到有人扣门,打开是宁誉身边的小厮,那个一想吃东西就打响嗝的临砚,说是世子爷已经在马车上等着了,问吉家大爷准备好了没有。 吉大利同郝氏交待了一番,便带着四喜翠儿离开了家。 京郊不远,阳光烈辣之前,几个人已经到了山脚下。 蕴霞山不高,却有些陡,马车上不去,只能停在山下。盘蜒的台阶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路两旁皆是茂密的丛林,因为有树荫遮挡,并不觉得炎热。众人刚到山门口,便是一道悠长绵邈的钟声,颤颤嗡嗡地传了过来,如醍醐灌顶,令人的心头忽然一松,又是一轻。 吉大利对于清凉寺的印象,顿时就拔高了一个档次。 目之所及皆为景致,禅院错落,俨然一派正大光明。端严庄重的藏经阁,举首望去,虽只看到顶端,却仿佛缭绕着五色仙气;飞檐山顶犹如吞脊兽,气势雄伟,参天的古木,有无数飞鸟腾鸣,纵是俗人到此,也仿佛被涤尽了尘埃,进入了大自在境。 四喜轻轻呼了口气,拽了拽老爹的袖子,此刻的吉大利,看起来心情颇为不错。 得到消息的智圆姗姗来迟,对着众人行了个合十礼,邀请道:“此地似乎略有不便,请各位善人,随贫僧至五观堂一叙。” 五观堂,便是吃斋饭的地方。寺里善男信女不少,夫人小姐们多半都戴着闱帽,吉大利不便细看,只得问道:“此地似乎另有别院?” 智圆和尚很是得意地晃了晃大脑袋:“不瞒善人,确是如此。本寺香客甚多,常有那远道而来的善人,即使在本寺住上一年半载,也丝毫不成问题。别院里日常有人打扫,男女分开,善人们来了之后,可自行接管各项事务,即便是方丈,也不会随意进入。” “这样好,这样好。”吉大利放心了。 自己当眼珠子般养大的女儿,虽然舍不得,还是要成全的。她从小好吃,又乐于研究厨艺,作为父亲,少不得要由着她帮着她替她开路,可是在宠人这方面,宁世子比他还严重。 四喜见爹低头瞅自己,眼睛湿湿的,顿时明白了,她偎过去握住爹的手,小大人似地安慰道:“爹请放心吧,女儿会照顾好自己的,若是有人敢欺负我,四儿就砸了他的锅倒了他的灶,逢人就说清凉寺徒有虚名,连供奉的神仙都不灵。” 智圆双掌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这丫头说话好生随性,一点儿也不怕犯忌讳,安慰亲人可以,别拿我这五观堂的锅碗瓢盆说事儿,灶僧最稀罕的就是刀具锅子,跟剑客手里的剑差不多,还牵扯上佛祖,真是罪过罪过……看她尚且年幼,大和尚决定,再给她一次机会:“出家人不打诳语,各位若不嫌弃,请随贫僧去尝尝本寺的斋菜。” 五观堂秉承清凉寺的风格,又多了些烟火气。智圆和尚撸胳膊挽袖子,亲自下厨备了些斋菜。一大碗汤羹,看起来不凉不热,连香气都浅淡的很,吉大利乍见,刚刚建立起来的信心又动摇了。 这寺里的碗和寻常用的碗不太一样,大的能遮住人整个头,四喜凑过去瞧了瞧,海碗虽粗陋,汤羹的颜色确是极好,洁白如玉珠的面疙瘩外层透亮,恍若带着一层银白的柔光,翠绿翠绿的菠菜,色彩极为浓艳,像是在沸水里迅速焯过,仔细看来却又不是这样,菠菜叶子是透明的,连脉络都清晰可见,嫣红的菠菜根,仿佛一点含苞待放的红莲,白嫩滑软的豆腐,被切成大小一致完全相同的小块儿,迎着汤面上闪烁的油花,仿佛是活的还在呼吸一般。 “翠钿红袖水中央,青荷莲子杂衣香。”宁誉拿起勺子,吟咏过后,先尝了一口。 香气延着他勺子的边缘,悠悠然飘了出来,像是被困锁的仙女,这会儿才得以舒展。美味佳肴,莫不具备色香味形,单是观其形查其色,这道汤羹便独领风骚,又有这锁香留香的技巧,将香气全部裹了起来,只供奉给味蕾和肠胃,暖融融不烫不凉的一口下去,温和而绵长,就连呼吸都仿佛带了香气。 “好手段,”吉大利将汤羹喝得一滴不剩之后,先前动摇的信心,重又坚如磐石了,“不知大师这道汤羹,叫什么名儿?” 智圆和尚双手交叉,放在圆圆大大的肚皮上,谦逊道:“宁世子为此羹取名,莲叶何田田,槛外红尘的叫法,是珍珠翡翠白玉汤。” 一雅一俗,一个悠然一个富贵,四喜推开碗,走下地,对着和尚福了个礼:“大师傅,你可愿教我这锁香的法子?” 智圆和尚也不刁难,笑眯眯地望着她,点了点头:“其实不难,都在这火候,烹饪之道,无非火功与刀功,技巧之外,便是天分。” “可是我记得,菠菜和豆腐有相冲的成分,久食不宜。” 大和尚腮肉一跳,尽力保持住了慈祥和蔼的神态:“所谓相克亦有相生时,时间长了,你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句话里故弄玄虚的成分有多少,四喜也不拆穿,她仰起小脸又问了一句:“为何这汤羹中的食材相辅相成,竟似无可替代?” 大和尚垂着眼皮淡定回答:“所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万事万物,莫不怕天成二字。你若闲来无事,不妨多去研究研究食材本身。” 这句话原是四喜说他的,这会子丢出去,无非是大和尚心里有些怨念:这年头,收个徒弟还要现场烹饪参加考试,辩机锋拼人缘,过五关斩六将? 四喜低头不语,隔了一会儿想好了主意,给大和尚磕了个头:“请师傅收我为徒。” 哈哈!成了!智圆心里高兴,脸上的怨气也少了一些,他亲手将徒儿扶起来,谆谆教导道:“不急,明日再行拜师礼,你且记住,无论何事,莫不讲究至真至诚,一心为人,方能做出顶级的肴馔,若心术不正,哪怕一时风光,终究不得长久。” 四喜讶然,这和尚可够精的。 宁誉在心里默念了一遍: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故强哭者虽悲不哀,强怒者虽严不威,强亲者虽笑不和…… 众人正待归座,一口黑色的大锅,底朝上,还挂了些锅底灰,咕噜咕噜地从门外滚了进来:“师傅,救命啊师傅……” 吉大利和智圆和尚那张脸,同时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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