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一,你要做什么?!” 话音方落,刚还在地上轱辘的大铁锅,哐当一声扣在了地上,黑乎乎的锅底朝上,看起来又圆又大,和某人那个不小的肚皮在形状上,颇有几分异曲同工的妙处。 四喜哑然失笑。 铁锅扣在地上,静止了几秒钟之后,又摇摇晃晃地动了起来。锅下面长出了四条腿,突然向后一斜,露出了脑袋,又往起来一站,现出了人的形状,只是背着口锅,活像个长手长脚的乌龟。少年脸蛋儿上挂着微笑,又蹭了些锅底灰,看不清楚是美是丑,只觉得牙格外的白,他将铁锅翻了个个儿,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才转过身来面对大家,深鞠一躬。 “师傅,我回来了。” 吉大利心里直突突,脸色也有些不大好看,自家女儿粉团儿似的模样,忽然被他安到了少年身上,以后他闺女也会变成这般模样?吉大利舍不得,他后悔了,他要带闺女回家! 智圆蓦地斥道:“修一,你这是做什么呢?又折腾我的锅作甚。” 少年咧着嘴解释:“师傅,你的锅漏了,我拿去补补。” “臭小子,算你有孝心,先见过你吉祥师妹,还有诸位善人。” 无论如何,先把这徒弟的名头给她坐实了,智圆心里也觉得别扭,明明是一片丹心,偏偏总被误解,想收个乖巧伶俐的徒弟怎么了?他招谁惹谁了?大和尚胖乎乎的倭瓜脸上,现出了几分欲泪还休的苦涩,这一波三折的,就算是好事多磨,也磨够了吧? 众人见礼罢,又说了一会子话,主要是吉大利提问智圆回答,亲自印证过之后,心里多少有了点数,吉大利才带着女儿回家。次日,吉家人全体出动,护送四喜住进了清凉寺别院的听风馆,行完拜师礼,又吃了斋饭,一家子人才依依惜别。 光阴荏苒,日月迁逝,一晃眼便是四年——贺秉谦得到举荐,外放去了韶县;吉利酒楼接连推出新菜品,已经开了第二家分店;吉显贵乡试夺魁,会试却发挥失常,刚刚好吊在车尾,幸而有恩师举荐,勉勉强强地留在了京城。 乾顺三十八年春末,清凉寺的钟声,足足敲响了三万次。 思帝驾崩。 寿王宁啸琛谋反,斩杀太子瑄于昭和殿,封锁皇城驱逐兄弟,尤其是素有贤名的睿王一脉。 京城的天空仿佛在一夕之间被血光晕染,充满了令人作呕的味道,百姓们关门闭户,轻易不踏出家门,茶肆酒楼纷纷关张,曾经繁华喧嚷的街巷,突然间人影疏落。兵士们往来巡逻,铠甲的摩擦声、叛军与“护国军”的打斗声、刀剑相击金戈吭鸣的撞击声,即便是看不到,也令人心惊肉跳。 “还好四儿在清凉寺,少了些担惊受怕,”吉大利一脸的惶惶然,“早些安置吧,这蜡烛,能不点便不点了吧。” 黑暗里躲着,兴许能有些安全感。 郝氏放下针线,将目光转向窗外,喃喃自语道:“宁世子有好些日子没来了。” 吉大利叹息:“怕是不愿连累我们,禁卫军天天来搜,想必他也是知道的。” “这年头,好人没好报……” “嘘!切莫再说,若是被人听了去,世子爷和咱们都得死,”吉大利竖起耳朵听了又听,觉得无甚动静,才放下心来拍了拍郝氏的手,“李爷武功高强,必能护他周全。” 至于小厮临砚,吉大利没提,当初送四喜拜师的时候,宁世子便做主,将他留在了清凉寺里。这会子,他怕是正跟四儿在五观堂里研究菜品,试吃试喝呢。 蕴霞山背后的杏子林里,素日的安静已不复存在。 四喜的手指一点一点的,说:“师兄你多花点力气,不然今天这好东西,可没有你的份儿。” 少年拿着铁器,又使劲在坑里挖了一番:“现在呢?” 四喜探过头去,看了看坑的深度,将手里抱着的大泥蛋子放了进去。 “找些干硬的土块来,最好是含沙的。” 多了个师妹,反多了许多不必要的活计,修一原本性子急躁,可看在美食的份儿上,总不能与她计较,索性端正态度凭她差遣。林子里面黑黢黢的,找东西都要点着火折子,修一寻到些土坷垃,用衣裳下摆兜了,方才转头回去。 四喜身边已多了三个人,其中两位他认识,一个是丫头翠儿,一个是小厮临砚,还有一位长身玉立,戴了面具看不清楚眉目的,应该是位美貌青年。 修一不便多问,走过去将土坷垃倾倒在地上,瞧师妹干活。 四喜拿起土块,用柴刀修理了堆在一起,又仔细地在上面垒起来。 这个洞挖得很奇怪,选了凸出的小坡下面,从侧面挖进去,又继续向下开,形成一个较深的坑。坡上面覆着的土层并没有挖穿,只是被削得平平的,开出一个洞来,从正面看,与寻常农家用的灶膛没什么区别。 四喜将拾掇过的土块围在平台洞口,垒起来合成塔状,又将土豆番薯放进坑里面的大泥蛋旁,拿了些鸡蛋进去,薄薄地附上一层沙土埋好,方才将柴火放进灶膛里点着。 小小的火苗,一跳一跳地燃了起来,暖暖的火光,照亮了四喜的面庞:十二三岁的少女,看起来还有些青涩,远山笼黛般的眉,掩映着秋水潋滟似的眼,微翘的唇珠含在那里,有一点点薄嗔的意味,白皙通透的肌肤如同泛着雪光,凛然而不可侵犯。 “可以烤了。” “嗯?” 四喜竖起眉毛:“我说咱们带来的那些菜,可以放在火上烤了,”她凶起来的样子,张牙舞爪的,倒带了几分可爱,“师兄你的魂儿呢?眼睛都直了,要不要吃些东西?“ “吃,当然吃,”修一比四喜大两岁,刚好十五,情绪来得快也去得快,听到可以做东西吃,立马掀起竹篮上的青底碎花布,放到四喜身边,好奇地问了一句,“这些罐子里装的都是什么?” “秘制调味料。” 四喜洗了手,将翠儿穿好的蔬菜拿起来,又打开罐子,就着火光,开始烧烤。 早已准备好的软毛小刷子,蘸了清澈的混合油,涂抹在菜串子上,从下往上刷一遍,又趁势翻过来,从上往下再刷一遍……火苗并不大,燃尽的干柴已经变成了木炭,红红的映着人的脸。 烤串滋滋作响,四喜放下刷子,取了罐中的粉末撒上去,又不断翻着个儿。强烈又奇异的香味,随着她的动作,如同在人的四周欢腾呼啸,围坐在一起的人,不约而同地吸了口气。四喜拿着菜串子,在火上翻了两下,又用小刷子蘸了调料水抹上去,再涂一层油,锁住水分和香气,重新撒料再次翻烤,蘑菇的表层已有些酥脆,内里却蕴含着汁液,浓郁的香味刺激着人的嗅觉,让并不饥饿的肠胃,咕噜噜地闹了起来。 “四妹妹,你用的这油,可是寻常家里的菜油?”宁誉终于有了点活气。 四喜嘿嘿一乐,将手里烤好的山蘑菇递了过去:“你尝尝,我用的是混合油,就是在清油里面,兑上一定比例的玉米油和动物油,还有这秘制调味料,红色的是我爹从川蜀带回来的红辣椒,白色的不止一种调味品,也是混合的,至于这绿色的,是汉北人烤羊腿最喜欢用的东西,叫孜然。” 宁誉也不叫人试菜,直接送到了嘴边,众人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只盯着他的嘴瞧,眼看那山蘑菇被他嚼了几下就咽掉,众人都不由张大了嘴,什么都没吃到不说,还白白地涌起了一嘴的口水。 修一最先沉不住气,拿了菜串子自己去烤,油脂滴在红艳艳的火炭上腾起火苗,瞬间窜了老高……秘制调味料和蔬菜的香气融合在一起,异香扑鼻直叫人发狂。众人纷纷自己动手,修一已经把烤串塞进了嘴里,刚咬了一口,就平地蹦了起来——呜呜,唔(好烫啊,烫死我了!) 烫归烫,想让他把嘴里的东西吐出来,可是万万不可能的,他加快了咀嚼的速度,嚼两下就张开大嘴呼一呼,再飞快地嚼两下,囫囵个儿地吞了下去。 临砚打了个响嗝,自从跟了四姑娘以后,他那个想吃东西就打嗝的毛病好了许多,可是今天,这毛病又犯了。 四喜突然拉了他一把:“捂嘴,有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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