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雾轻寒,润湿了屋瓦和街巷,露天里自然是有些冷的,但是在酒楼里,此刻却暖意融融。若非下雨,宁誉便骑马来了,可巧今日李恒得了空,听他说要来吉利酒楼,便自告奋勇当了马夫,两个人站在酒楼外的招牌底下,忽然想到了五年前的那个凌晨,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 店内座无虚席,甚至还加了好些凳子,有人正在往桌子中间的一口锅里放食材,热烘烘的白气涌上来,带着一股子又麻又辣的香味,令人馋涎欲滴。 宁誉收住脚,望着其中一张桌子上的人,说了一句:“真巧,大家都在。” 众人循声望去,顿时鸦雀无声,齐老大刚刚夹起来的一筷子肉,卟噔一声掉进了碟子里,诡异地站了片刻,才笃的歪倒下去。 太子爷的这张脸,哪怕是看了一万次,仍能叫人默默遐想:凭什么啊?都说凡人是神仙捏出来的,可有的人就是好看的跟神仙似的,有的人就长得歪瓜裂枣,难不成好看的人都是神仙极有耐心的时候,照着自己的样子捏出来的,而不那么好看的,就是神仙倦了不耐烦了,随手甩出来的? 李恒已经见怪不怪了,自从世子爷变成了太子爷,不再整天带着他那个面具之后,这样的情形便屡见不鲜,只是他这个长相,基本上是女-色勿近,宫里美女虽然不少,倒也不是个顶个儿的出色,倘使还没个男人俊俏,谁还拉得下脸往上凑? 最先回过味儿来的还是齐老大,他哎呦一声撂下筷子跪在了地上:“草民齐峻康叩见太子殿下。” 跟着他一起出来的几位叫化子,连忙跟着跪了下去,乌泱泱一大片,个个都垂着头不敢看人。 宁誉连忙上前,亲手扶起了齐老大:“快快请起,齐帮主不可行此大礼。” 可以说,没有丐帮便没有如今的信帝,还有四儿,没有她联络丐帮,只怕是父皇,也会和母后一样,死在那片鬼林子里,受瘴气荼毒猛兽撕咬…… “四儿呢?她在哪里?”宁誉抬起璀璨如星还泛着潮气的深瞳,朝向吉大利。 他已经去过清凉寺了,听智圆和尚说,吉家已经提出,女儿大了,不方便再在庙里久居,要带回去学学规矩,可是他方才去了吉家,应门的小厮又说,吉利酒楼今日重新开张,吉家人都去了那里,所以他才吩咐李恒,转头来了这里。 吉大利连忙告罪,说后院狭小,又满是烟火气,不忍心太子贵足踏贱地,说到底一句话,人的身份有别,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了。宁誉只得一再声明,不希望大家从此便生分了,好不容易说通了吉大利,他才似乎松了口气。 太子一走,酒楼大堂里立马恢复了喧闹。 四喜正在厨房里忙活,这几天下了山,倒比在山上还不自在,阿爹阿娘整天拘着她,不让她做这不让她做那儿,既要好好养着,又要学擦胭脂抹粉儿,还得拿着块儿碎布练习绣花……四喜本来就不爱这些,平素拿菜刀雕花都难不倒她,可拿起了又细又尖的绣花针,总觉得要往眼睛里扎,手都快给扎成筛子了,阿娘偏偏不许她放弃,还说歇一会儿,要学学女孩儿家该怎么正经行礼,那扭扭捏捏要坐不坐的架势,真真是扭折了她的腰! 再这么下去,即便不捂得发霉长毛,她也得给憋屈死,还好阿爹疼她,知道她这几日颇不好过,便借了酒楼重新开张、人手不够的名义,将她带了过来,没想到素日里迷迷糊糊的娘,在这件事上倒颇为较真,非要跟着她一起来,说是就近考察她的德容言功?只不过是在厨房里和面弄馅儿,能有什么仪态可言?还要翻着花儿跳着舞不成? 四喜将两把菜刀舞得虎虎生风,砧板上的鱼肉已经被剁成了鱼绒,再这么下去,只能做鱼丸子了。她暗暗叹口气,偷偷扫了阿娘一眼,只见她坐在窗下那张方桌旁,慢条斯理地看着一卷书,眼皮都没抬一下,便优哉游哉地说了一句:“你可别看我,把腰挺直了,头抬起来,下巴不要太高,平视前方……学规矩这件事是你爹提出来的,再过两年你便可以嫁人了,到了别人家,可不能这般随心所欲……” 四喜丢下两把菜刀,长长地叹了口气:“为什么?女儿不想嫁人。” 郝氏这才放下书。 四喜正站在条案边,弓着腰垂着两条手臂,将下巴搭在桌案上,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爹娘若是嫌弃四儿,便将四儿送走吧,清凉寺不行,白云庵总是可以的。” 郝氏顿觉又心疼又生气,恨恨地伸了根手指头出来,谴责道:“你看看你,说的都是些什么话?你爹让你学规矩,也是为了你好,你哥哥才升了五品翰林,以后必定前途无量,你若是能嫁入官宦人家,也不至于样样都需自己操持,便是不会绣花,也可以去请绣娘,用不着你亲自去做。” 四喜的背更驼了,整个人几乎要瘫下去,叨叨咕咕地念着:“为我好为我好,什么都是为我好,阿爹阿娘既这么不放心我,跟着我一起嫁人算了。” 翠儿在郝氏身边站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姑娘的厨艺总是好的。” “你知道什么?”郝氏瞪了翠儿一眼,拍了拍桌子,“继续练习,站直了,别趴下!把胸挺起来,下巴抬起来,不对!不是这样,下巴缩回去,不是叫你低头,是平视前方,要不卑不亢……” 四喜彻底没了耐心,一伸手将菜刀拿了起来:“娘,平视前方该如何做菜?要不然,您把四儿的头切下来,想摆成什么样儿就是什么样儿。” 翠儿连忙捂住了嘴。 郝氏瞠目结舌,正待说些什么,伙计铁蛋的声音在门外响了起来:“大娘、姑娘,太子爷来了,大爷叫大娘带着姑娘,到兰心馆见客。” 名字好听,并不等于地方雅致,所谓兰心馆,就是吉大利在先前的葡萄架旁,盖出来的一溜儿瓦舍。 四喜跟着郝氏往那边走的时候,恰好碰到了修一,他提着一篮子蔬菜,正要往厨房里送,见到他们,自觉停下了脚步:“师妹这是往哪里去?” 四喜努了努嘴:“我娘带我去见客,”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太子爷来了。” 修一现在也知道,当初和他们在杏子林里一起吃烧烤的便是宁誉,当时的情势特殊,便是刻意的隐瞒了身份,也是情有可原,何况修一这个人,对烹饪之外的事情一向不感兴趣,介不介绍的也无所谓,不过人都来了,又是之前见过的,不打个招呼似乎不大妥当,反正他做跟班也做习惯了,不等主家大娘吩咐,便主动跟在了后面。 郝氏只顾着往前走,并没有注意到又多了一个人。 兰心馆正房内,宁誉坐在上手,和吉大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心不在焉间,忽听门帘一挑,有人走了进来,他抬起头,恰好看见跟在郝氏身边的四儿,不自禁便露出了微笑。 她依旧梳着双丫髻,只别了两只式样简单的珠花,看起来又调皮又灵动,白嫩嫩的肌肤,搭配着水蓝色交领襦裙,格外的通透洁白,一点红润润的朱唇,映衬着水灵灵顾盼生动的眸子,直教人移不开眼睛,这样装扮的四喜,宁誉以前从未见过。 无论在何处,她都是一副假小子的模样,即使相貌原本出众,却似乎并未想过要突出自己的美,可是今天,这番普普通通的女儿家装扮,竟意外地将她从精灵变成了仙子。 宁誉有些恍惚,只听到两个重叠在一起的声音,或温柔或清脆的说了一声“民妇(民女)给太子爷请安”,便随意地抬了抬手,刚想说“不必多礼”,又听到了另外一个声音,少年老成的说了一句“草民给太子爷请安”,宁誉一愣,这才往四喜身后望去。 青色深衣,一角却别进了腰里,露出半边的裤腿,又沾了些许泥巴,倒是那张脸浓眉星目的,还算比较耐看,透了一丝丝的眼熟。 宁誉不敢确定,只得问:“这位是……” 修一自己直起了身子:“草民鲁绪直,别号修一,是吉祥师妹的同门师兄,之前在清凉寺后山的杏子林里,曾经和殿下有一面之缘。” 宁誉想起来了:“鲁师兄?你怎么会在这里?” 修一臊了个大红脸,连忙摆手:“太子爷客气了,小的刚刚十五,当不得太子爷一声师兄,这件事是这么回事,师妹说要下山,师傅便舍不得,派了小的跟着照应,只说学了这么久,也该在酒楼里历练历练,所以这会子,小的算是吉利酒楼的学徒。” 大名鼎鼎的厨神,出家之后,竟然抢了月老的差使散心? 宁誉的脸上一片平和:“智圆师傅说的没错,学以致用,当然要如此,只是,本宫今日来,有些正事要和吉家大爷大娘说,能否请你……回避一下?” 修一爽快地鞠了个躬,在郝氏纳闷吉大利不解的目光中出去了。、 这边厢整顿情绪,已经恢复了正常的宁誉,对着半空中拱了拱手:“父皇感念四妹妹恩情,又得知吉家亦有为官之人,特传召三郎,明日带着四妹妹一同进宫……” 虽然说是论功行赏,吉家人心里还是非常忐忑的,当晚便是好一通嘱咐,不但提醒显贵多多照顾妹子,还将所谓的规矩重复了好几遍,才放四喜去睡,这边的忙乱按下不表,且说太子宁誉刚刚回到宫中,还未见过父皇,便撞见了正在跟内侍们躲猫猫的宁啸琛。 他也是好不容易才溜出露华殿,一路上躲躲闪闪掩着脸面,生怕被抓回去,只是看到了侄儿宁誉,他登时便把顾忌忘了,当即便从暗处蹦了出来:“哈哈,果然是天骄般的人物,打扮得这么俊俏,难道是去私会佳人?” 宁誉本来就不大痛快,听到他这么说,顿时挑了挑眉毛:“本宫闲来无事,出去逛逛而已,方才买了些包子回来,还是吉家小姐亲自做的,十分美味。” 他说完便举了举手里的食盒。 宁啸琛被软禁,心里正窝着火,眼下只当可以换换口味,连忙伸手去接,哪知宁誉只是虚晃一下,早已将手里的食盒收了回来,然后点点头,向着远处的勤政殿走去。 这小子跟他爹一样,最喜欢逗着人玩,宁啸琛气得直跳脚,他原本就认为,凡众人都抢的,必定是好的,哪怕是一坨米田共也是热的,可众人都嫌弃不要的,肯定是烂到了芯子里的,哪怕表面看不出,也一定是败絮其中,所以这吃的连味儿都没闻到,立刻便呕的他心口疼,当下也顾不得形象问题,脱了靴子便是一丢。 宁誉稍微停了一下,余光扫过那只落在不远处的靴子,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走了过去。 谁扔的,谁自己来捡。他见四儿如此之难,有些人却能时时见到,宁誉经过那只靴子的时候,假装一抬脚,装没留神,将靴子踢进了草窝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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