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垂花门,迎面扑入一片青葱,数杆修竹,掩映着一条鹅卵石小径。白墙碧瓦的建筑,在九曲栏杆的迂回间时隐时现。正值仲夏,园子里的合-欢花开得烂漫,一丛丛一簇簇,粉扑扑毛茸茸的点缀在枝头。凌寒公主一面走,一面捡起地上的落花,嗅一嗅,觉得不香,又使劲丢出去,再捡再丢,活脱脱似个孩子。 跟着她的几名宫人低声劝阻,宁鸢只当听不见,自顾自地玩得欢快,忽然一扭头,看到四喜身边表情舒展的翠儿,不觉挑了挑眉:“她是你的丫头?” 四喜答道:“民女和翠儿是一同长大的,与其说是主仆,不如说是姐妹。” 宁鸢的眸中闪过了一丝羡慕,很快又撇了撇嘴,“吉家也算是从龙有功,虽不甚富贵,买几个丫头总不至于便穷了,怎得便到了这步田地?堂堂国公府小姐,身边只有一个奴婢,实在是不像样子……干脆,我把司晨司雨给你,”说完便推身边那两位身着雪青比甲的宫女,“今日你们便留在此处,不必跟着我了。” 司晨司雨噗通一声就跪下了:“公主恕罪,奴婢错了!求公主饶恕!” 瞧她们的样子,倒好像留在这里,便辱没了祖宗似的,四喜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两步,公主管教自己的婢女,她最好能躲远一些,免得公主想不开,真把这两位贵奴丢给她,到时候该供着还是该用着,她可就作难了。 “翠儿你去,找个带盖的瓦瓮,将我昨日用卤水腌着的豆腐取出来,略洗一洗,放在纱屉上把水沥干了……”等下过去了,便可以煎着吃了,四喜俯身捡了两朵花,放在手心里细细地端详,又催了翠儿一回,“你快去吧,我一会儿就来……这合-欢花收集起来倒也挺好,过几日,配了胭脂米和红糖,熬成粘粥,不止养颜祛斑、还可舒气安神,就怕被有心人拿去了,做成那种药,也是害人……你怎么还不去?” 翠儿握着帕子捂住胸口,一脸惊悚的表情:“姑娘,那豆腐像是坏了?” 四喜蹙眉:“你给扔了?” 翠儿连忙摇头:“姑娘没吩咐,奴婢哪敢就扔?只是那股子味道,实在是……太臭了。” 四喜噗的一声笑了出来:“不怕,就是要臭,你快去吧。” 翠儿还在犹豫:“那么臭的东西,拿出来给公主?不太好吧?姑娘爱开玩笑,奴婢是知道的,可是那位主子,万一要是恼了……” “你信不信我?”四喜正色。 翠儿连忙回答:“奴婢当然信姑娘,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赶紧去,公主就要来了,你先去收拾一下,把豆腐上的卤汁冲掉,我马上就来。” 那边厢宁鸢已经出完了气,让两个宫人站起来,心满意足地感受了一下没人在耳边聒噪的清净,说了句“你们离我远些”,便朝这边走了过来:“咱们走吧,咦?你的丫头呢?” 四喜道:“民女让她去做些准备。” 宁鸢又不高兴了:“别再民女公主的,说了我是姐姐你是妹妹,”说完探手去头上,取下了一支金翅镶宝的蝴蝶簪子,“这东西是我姨娘去世的时候交给我的,当今圣上逃跑的时候,只带了母亲和大哥二哥。” 后面的话,被她堵在了心里,其余那些人,都被父亲留在了□□寺里……全部都杀了,姨娘把她的血,涂在她脸上,捂住她的嘴不许她说话……等她醒来的时候,姨娘的尸体就压在她身上,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温度,宁鸢忽然打了个寒颤。 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扮成小叫花,她原本以为,再也不会回来了。父亲,她亲生的父亲,为了让自己无懈可击不受威胁没有弱点,竟然假手于人,将两名侧妃一位姨娘五个女儿,全部斩杀于破庙之中——她本来也是循规蹈矩的大家闺秀,可是现在?谋反的四叔没事,装聋作哑稳居后宫的皇祖母没事,无毒不丈夫的父皇也没事,只有她,一天一天的重复着噩梦。 其实,她根本不想当什么公主,只是她没有想到,大哥宁誉不但扮成了乞丐,还发现了她。 “什么公主,什么贵女,从今以后,我想怎样便怎样,哪怕是死,也要按着自己的意愿去死。现如今,家里的姐姐妹妹都不在了,剩下我孤零零一个……这簪子原是一对儿,我只送你一个,从今日起,你便叫我姐姐,听见了没有?” 四喜迟疑了一会儿,接过簪子,行了个福礼:“见过姐姐。” 宁鸢立马眉开眼笑:“妹妹喜欢这些花?” 四喜还捏着那两朵合-欢,垂下睫毛,假装没看到那双幽深的杏眸里,深切的悲凄与恐惧:“妹妹只是想把它们收集起来,熬粥罢了。” 宁鸢顿时目瞪口呆:“听大哥说,你什么都吃,居然是真的,” 世上的骚客文人,总爱把女子比作花,可这位妹妹,偏偏要吃花,“依我看,妹妹长得倒像合-欢。” 软萌,别致,又清新脱俗。 四喜不乐意了:“谁愿意做花?待到荼蘼时,远不如竹林青翠,芳草萋萋,若真要自比,妹妹愿做连翘,既不以形-色惑人,也不以香气袭人,清热解毒,又消肿散结。” “说着说着,又绕到吃上了。” 两个人相视而笑,边走边聊,不大一会儿,便来到了四喜的住处——鸟听阁。 院子里格外清幽,回廊下挂了一只鸟笼,垂着的竹帘外有一池银莲,映着水波,皎然如玉,若美人顾影自怜;蓝色细长的蜻蜓,突兀飞来又骤然远去,停在一支高高耸起的蓓蕾顶端。 宁鸢走过去,拨了拨空荡荡的鸟笼,犹疑道:“门怎么开了?食水都满着,丫头也太不当心了。” 四喜摇了摇头:“是我叫她们别关笼门,谁愿意来,谁愿意走,谁想吃点东西喝点水,或是唱上一曲、住上两天,全都随意,我并不强求。” 宁鸢的眼睛本来就大,此刻瞪起来,倒像两枚乌溜溜的葡萄:“妹妹的境界真高!百啭千声随意移,山花红紫树高低。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鸟听阁,原是这个意思?” 四喜急忙饭遁:“姐姐先坐坐,我去趟小厨房,马上就来。” 皇家贵女,再怎么跳脱叛逆,都摆脱不了诗词歌赋、曲高和寡的底子。 四喜溜得快,不大一会儿就没了影子。 凌寒公主在廊前坐下,指挥着宫人们把竹帘卷起来,趴在栏杆上朝外张望:满池的莲花,偶尔有一阵微风,劈开莲叶如一道影子,快速地钻了过去。天气有些炎热,她穿着绯色纱衫,又坐在阴凉处,令宫人们在身后打着扇子,不知不觉便消了汗,昏昏欲睡起来。 一道诡异的气味,忽然间飘了过来。 宁鸢皱了皱眉,依旧闭着眼睛,用手在鼻子跟前扇了两下:“什么味道?好臭啊,司晨司雨,你们两个过去看看。” “回公主,是,是吉家小姐。” 宁鸢忽地一声坐直了身体。 四喜端着碟子走了过来,白色的瓷盘上,端端正正地磊了好几块黑乎乎的东西,堆成塔形,又浇了棕色的汤汁,搭配着红色的辣椒和青绿的酸豆角,还放了两根鲜嫩的香菜。 宁鸢连忙捂住了鼻子:“这黑乎乎的东西,是,是~五谷轮回之物?” 那个字对于大家闺秀来说,实在是难以启齿。 四喜笑的奸诈,又带了点小坏:“姐姐方才还说,只要我敢做,你就敢吃?” 忠心护主的奴婢,此刻还是尽职尽责的,司晨司雨忍着恶心,拦住了四喜面前。 宁鸢透过两名宫女之间的空隙,眼睁睁地瞅着,四喜用两根筷子,夹起了一块豆腐,塞进了自己嘴里,一脸“就是这个味儿”的享受模样,差点没吐出来。她躬着身子,在宫人的掩护下,偷偷摸摸地往回走,就听到一个笑嘻嘻的声音,清清脆脆地响了起来:“这叫臭豆腐,是新鲜的豆腐发酵而成,因为在卤水里腌过,有些黑,但是味道嘛,颇为美味。” 宁鸢停下来,直起身子,深深地吸了口新鲜空气,这哪是有些黑?这明明比炭还黑!还说美味,这么臭……某个字眼刚一出现,她就干呕了一回,不行,她现在只有这么一个妹妹,可不能让她看扁了:“拿来!” 司晨司雨同时惊呼:“公主!” 刚刚被骂过罚过,她们也不敢过于阻拦。 此刻在宁鸢心里,巴不得她们能像刚才那样,死谏似的劝阻一番,可是,“臭豆腐”都到了嘴边,司晨司雨还是没有多说一句,宁鸢屏住呼吸,一脸的视死如归,表情痛苦到近乎狰狞,终于将那东西送入了口中。闻是闻不到的,可她的舌头,并没有出现任何问题。酥香的表皮,应该是茶油炸过的,浓郁的味道,闻起来是臭的,吃起来却极香,充满了孔洞的豆腐里,吸足了丰裕的汁水,一口咬下去,满嘴都是香的。 司晨司雨添香添彩,此刻都睁大了眼睛,公主一开始的抗拒感,她们都有目共睹,可是她之后的表情,她们就看不懂了:眉眼之间隐约的笑意,似乎很开心的样子,眼睛里却泛着泪花,是幸福的,也是悲伤的,到底是太好吃还是太难吃了,她们也弄不明白,只能傻愣愣地站在一边,等着公主把谜题揭晓。 宁鸢咽下最后一块臭豆腐,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姨娘,鸢儿好想你。” 能够痛痛快快地哭出来,真的是太舒-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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