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一行人离去小半个时辰了,驿站酒楼的厨子还未从缓过神来。 掌柜的端着炒干的茶叶来到后院,见他失神的样子,不禁出言安慰自己的老伙计,“我们这个地方,看着不起眼,可却是进京的要道。从咱们这门前乘马车过路的,十之八九非富即贵。我们一介草民,跟他们过不去,是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 厨子小抓了一把茶叶放在手里搓着玩,没说话,干摇头。 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会和权贵作对,可是他也说不清楚,失去了这么几桶意外得来的鱼,为什么会这么沮丧难过,甚至还有点内疚——这内疚是不是因为还没有来得及用那位姑娘教的新法子配鱼做菜,就连珍贵的食材都失去了而引起的? 厨子也想不明白。 比起厨子的沮丧,此时正护着几桶鱼急急赶往京师的唐家人心情分外愉悦,尤其是独坐一辆马车的老者,唐励。他难得地在车上睡着了。 自他们交州出发往京师来的这小半个月,唐励吃不好,睡不安,他那被自己精湛的厨艺养刁了的舌头和胃吃什么都觉得差味道,再加上备受水土不服的折磨,没有病倒已经算是万幸。 此番进京,唐励是为了大魏皇帝如今的宠妃——蓉贵妃而去的。 蓉贵妃和唐励乃是同乡,前者尚未进宫之时,唐励就是交州一带远近闻名的大厨。他的“醉仙楼”起初是从小茶摊一点点做起来,后来开了酒楼赚了钱,唐励年近三十才娶妻生子,可谓是先立业后成家的典范,白鹭郡一带可谓无人不知这个穷小子的励志故事。 当了老板的唐励也不愿意每天在后厨打转了,他很是隆重地办了场比赛,选了两个天资聪颖的年轻人当自己的学徒,醉仙楼的生意后来多半就是他两个徒弟在经营。 如今年逾六十的唐励尚未金盆洗手、退隐山林,他偶尔会承接一些名门望族的邀请,做一些花样别致、口味清新的菜肴,养着自己的名声,更养着醉仙楼的生意。 蓉贵妃是白鹭郡太守之女,早年前待字闺中时,因为祖母寿宴而尝过唐励的手艺,甚是喜欢。可惜唐励当时的身价已然高得令人咂舌,饶是太守也没法子将他长留于后院。 不过世事难料,蓉贵妃在前些年的秀女大选中因为伶牙俐齿而巧得皇帝青眼,加上为人处事圆滑周到,一路晋升,终坐上了今日令人羡煞的位子,还十分争气地怀上了龙嗣。 大魏后宫子嗣单薄的情况尽管较十多年前要好了不少,可仍然还是养育艰难,否则也不可能看着季亲王世子梁皓都熬到十七岁的年纪了,还被太后揪着,不肯放他出宫。 怀了身孕的蓉贵妃现在是后宫中人人都得细心顺着、捧着、护着的对象,因为谁敢与蓉贵妃作对,那得罪的可是皇帝和太后! 众臣见此局面,原本有些担心,好在蓉贵妃是个安分的性子,诊出喜脉至今,唯一被拎上台面来说的请求也就只有一个——把白鹭郡的名厨唐励请到她宫中来给她做饭。 圣旨送达白鹭郡那日,整座城都沸腾了。 唐励处变不惊地从醉仙楼中出来恭迎圣旨,最后在众人巴巴的眼神中跟着宣旨的公公一同谈笑风生地进了酒楼里顶好的包厢。 旁人都道唐励这辈子算是值了,做饭做到皇帝面前了。 唐励自己却最清楚,被皇帝钦点也不尽然都是好事。 作为一国之君,这天下都是他的,他御膳房里的那些厨子可都是百里挑一的人中翘楚,哪里会是等闲之辈。而山珍海味肯定都被他们那群人变着花样做过了。 唐励愁啊,愁得连这进宫后的第一道菜做什么都没想好。 可现在他的心稳稳当当地放在了肚子里。 就凭这些他闻所未闻的鱼,以及那别具一格的口感,他稳准能打好第一炮! 相比之下,祁璐就睡得不大好了。 上车之后,她准备美美的睡一觉,顺带想想今晚想吃什么,可是想着想着,忽然感觉到鼻间有热流淌过。 祁璐没当回事地坐了起来,对上婢女眼神的下一秒,就听见对方的惊呼,“姑娘别动!” 婢女急急递上干净的帕子,祁璐接过擦了擦,立见一抹赤红。 “咦?怎么忽然流鼻血了。”她喃喃自语时,婢女已经挑起车帘跟前头的随从简述了情况。 “不用紧张的……以前也这样过。”祁璐想叫回婢女,可是马车车队已经停了。 沈鸿禹从前头过来,祁璐忙羞赧地用帕子半遮脸。 “还有没有其他不适之处?”沈鸿禹神色紧张地问。 祁璐猛摇头,“没有没有,可能中午吃了炸的小鱼,有点儿上火……” “等到前方的城镇后,我给你找个大夫看看。大约还要半个时辰才能进城,你且先忍一忍。”沈鸿禹就像没有听见祁璐的话似的,焦急忧心地拧紧了眉头。 不到半个时辰,沈鸿禹的人手就在最近的乡里找到了可靠的大夫。 此时的祁璐拿不准自己是睡眠不足还是气血不足,反正整个人晕乎乎的,她也就不再觉得沈鸿禹寻医是小题大做,在昏睡过去之前,强打起精神,聚力凝神听大夫的诊断。 “姑娘气血损耗严重,加上体质虚寒,按说不该出现流鼻血的症状。我先配一副药,姑娘喝了之后观察半日,如果感觉好些了,我再开另一副增补气血的药。” “我们急着赶路,就不——” “就听大夫的。”沈鸿禹打断祁璐的话,毅然道。 婢女会意,忙跟着大夫去付银子抓药了。祁璐准备了一小肚子抱歉的话要说,然而一费神困意就加深了,连天的呵欠过后,她居然连说话的精神都所剩无几。 见状,沈鸿禹也敛下话去,忙嘱咐她盖好被子休息休息,随后便轻手轻脚地离开。 祁璐一觉睡到第二天天亮,听婢女说,黄昏时分,她叫祁璐起来喝过药,但在祁璐脑子里丝毫没有关于这个细节的印象。 她们两人说话时,房门是敞着的,祁璐那句“我怎么一点也不记得”就被沈鸿禹一清二楚地听了去。 原本他们打算今日用过午饭后就继续启程赶路,但现在沈鸿禹改主意了。 太阳升到了头顶,春日的凉意在和煦的阳光下减到最弱。祁璐却不敢贸然脱掉身上多加的这件月白外衣,连喝的茶水稍微有些凉了,她多喝一口都嫌凉牙。 尽管不明白自己的身体为什么在一夕之间变得这么脆弱不堪,可出于耽误了行程的愧疚心情,祁璐愣是一个难受的眼神都没有显露。 吃过午饭后,同行的大部分人收拾好东西继续赶路,唯独沈鸿禹和婢女还按兵不动。 “我们……不走吗?”祁璐疑惑地看去。 沈鸿禹施施然笑道,“管家还留了一辆马车在这儿的,我们慢慢走。” “我真的没事了。”祁璐刷地从长凳上站起来,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她还快速地在原地转了个圈,“昨天可能就是有点晕车而已!” “反正祖母并非真的生病,回乡之时不必急于一时。”沈鸿禹一副心意已决的姿态,“消了饭气你接着卧床休息去,等好全了再继续走。” 拗是拗不过拿主意的人,祁璐就把心思从赶路的事情上移到了研究这具身体的事情上来。 她一路沉思回到房间,才坐下就听见婢女问,“姑娘要不要纸笔?奴婢已经给您备着了。” “你说什么?”深陷在自己思绪中的祁璐陡然回过神,睁圆了眼睛看着身边的婢女,错愕地问道。 她没有听清婢女刚才的话,只知道对方刚才说完后,她的脑中飞快地闪过一道白光,她努力想抓住那道光,却失之交臂了。 婢女被祁璐这紧张兮兮的样子惹得有些紧张,“奴婢是问……姑娘要不要画画。” “画画!”祁璐的后背嗖溜过一阵寒气。 早前怎么没有想到! 她早前无意间发现了自己的画有某种特殊的召唤效果,但没有意识到,运用这种能力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天上掉馅饼的概率多小啊,有借有还才更符合自然界的平衡法则。 想到这里,祁璐情不自禁地搓了搓手,只觉得四下凉意顿时加深。 看来在没有弄清楚具体情况之前,她不便再贸然行事了。否则万一一个不小心放了什么大招,把小命搭了上去,谁知道还能不能有命在另一个人身上重生过来! 大概是求生欲作祟,祁璐忽然觉得非常困,她老老实实地回到床上盖好被子闭眼睡觉,心无旁骛地养精蓄锐,力求把自己耗掉的气血尽可能地补回来。 等她再醒来时,沈鸿禹几经周折买回来的阿胶也送到了客栈里。 婢女特意问后厨借用了专门用来煲参汤的砂煲,在后院里守着小灶熬阿胶红参汤。 祁璐端住那碗精心熬制的补血汤,心中百感交集。 这世上的女人,谁不盼着遇见一个沈鸿禹这样的男人,文能赏诗弄词、对月吟风,武能带兵打仗、保家卫国,细心起来周到得无可挑剔。 祁璐是很想安然接受这命运的安排。 可是她又有些害怕,有些患得患失,担心眼前的美好会像她的身体一样,一夕垮毁。 毕竟最难过的不是从来没有,而是曾经拥有。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