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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过去之前,岐山的桃李林中,红白花瓣漫天飘飞。  面前那人伸出双手,稳稳地扶着她,不让她跌倒,却也不让她再强行挣扎。  她看着那人的眼眸,脑中一片空白,分不清他是谁,更不知他为何会在这里。  滴答。  滴答。  这便是她脑海中全部的声音。  鲜血,一滴,又一滴的落地。  染红了脚下的土地,也染红了她发着抖的双手。  她茫然地想。  以前似乎,也发生过同样的事情。  而那时,她也像现在这般,徒然又无用地坐在一旁。  哭喊着,慌乱着,不知所措。  那时,那时。  但最终,那时的她不惜一切换来了一个奇迹。  而现在的她,还能做些什么?  她再也无法思考,也不愿再思考,就这样由着散乱的意识滑入了荒芜的黑暗。    最初的梦里,都是如恒的眉眼。  初至四海八荒时的殷殷关切,面对紫微帝后刁难时的百般回护,生病遇难时的担忧焦急,也有一起纵情山水间的畅快欢乐。  她想着,若是真的能有一个姐姐,也便是这样了吧。  看着如恒为广厦奔波不安,日复一日消瘦下去,她竟第一次有了这样的念头——  若我真的是如故,便好了。  若我真的是她,便不会忍心置如恒于这样的境地里。  若我真的是她,有着当年所有的记忆,便不难从那里面寻到有关广厦下落的蛛丝马迹。  但她终究不是那个人,也永远无法成为那个人。    之后,她便醒了。  不想要思考,不想要讲话,不想要恢复理智,不想要记起所有该做不该做的责任,甚至不想让身上皮肉的疼痛停止。  所以她在自己身边划下了结界,之后便又如愿地丧失了意识。    只是这一次,她的梦中不再有如恒,而只有满天风雪纷飞。  那时的她,尚是江庭国大祭司薄西洲。  江庭与高前的最后一役,已经持续了近七个月。  从仲夏到初秋,再从初秋到寒冬。  战事胶着难解,数之不尽的百姓流离失所,战死将士的尸骨堆积如山。  在这之际,江庭少年天子承启帝,竟奔赴战场,御驾亲征。  无数关于那场惨烈战事的片段在眼前一闪而过。  最终,她睁开双眼时,脚下,又是紫荆关外积久难化的冰雪,眼前,又是楚广晔拉紧瞄准了的寻木弓弦。  脑海中的意识尚且来不及复位,她已然张开双臂,纵身扑了过去。  面前五丈之外,楚广晔一身玄甲战衣骑在马上,身后五丈之内,高前国两大主将之一的宋易正由几个亲信士兵围着,奄奄一息伏倒在雪地上。  楚广晔身旁的羽林军中,无人不认得薄西洲,此刻便有一两声惊诧之音一闪而过,转瞬即消。  寒风朔朔,大雪纷纷。  薄西洲一身海棠红衣立在那里,苍白着脸色,越发显得身材单薄。  楚广晔的箭星仍旧瞄准着,身后一众将士也是摩拳擦掌,跃跃上前,只待结果了这个宋易,便能一举扭转战势。  薄西洲的声音,带着颤抖和哽咽,道:“别杀他。”  身后的宋易闻言,忍了剧痛,惊诧地抬起头来。  楚广晔的眸色深深,玄色的光芒在里面不住的翻涌,好似这肆虐的漫天风雪。  薄西洲便又道了一遍:“别杀他。”  楚广晔看着她,半晌,缓缓吐出两字,道:“过来。”  他眼中的杀意未有半分改变,薄西洲慢慢摇着头,向后退了一步。  楚广晔的声音已带了薄怒之意,道:“过来!”  然而,薄西洲复又后退了一步,而后便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  泪水在她的眼眶里打转,她道:“皇上,求你,饶他一命。”  江庭国神喻大祭司薄西洲,从来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即便在皇帝面前,也颇有些说一不二的风范。谁曾见到过她这般低声下气的模样?  羽林军中登时又有些嘈杂暗涌。  北原的寒风从两人之间横穿而过。  楚广晔心想,从十年前到现在,一再地被她利用、欺骗,他本以为,他与她之间,已经不会有比这更坏的结果了。  然而,此时此刻,看到她为了那个人,连自己的尊严也毫不顾及,他方知晓,原来他的心,死的还不够彻底。    他曾以为,对高前的仇恨已经刻入她的骨髓,但现在,为了这个人,为了这个忘情负义之人,她竟连支持她这样多年的仇恨也可以轻易抛弃了。  若是如此,这些年来,他对她的恨,又都算是什么?  到头来,该看清了么?  到底那个人对她而言是何等的重要,而自己于她,又是怎样的一钱不值。    收起了手中的弓箭,楚广晔望着她,声音淡漠极了,他道:“不想让他死,是吗?”  说着纵身跃下了马,不由分说地拨开了马前护卫着的士兵,一面向薄西洲走去,一面道:“不想让他死的话,就杀了我。”  风声太大了,她只觉自己没有听清他的话语。  直到他伸手拉起了她,再拔出自己的佩剑递到了她手中时,她方才猛地一惊,推开了他。  他再递去,她仍推开。  第三次时,他手上便用了力道,强迫她接下那剑。  薄西洲自不肯遂他的愿,便也拖着病体,运气移步,与他交起手来。  楚广晔虽为少年皇帝,功夫却堪了得,薄西洲不过花拳绣腿的功夫,加上身体孱弱,便是再来两个,也都不是他的对手。  周围十丈以内早已被江庭国的羽林军围了个水泄不通,此刻见状,兵士们竟有些大眼瞪小眼,不知道皇帝和大祭司究竟唱的是什么戏。  楚广晔却也不专心与薄西洲对打,每每剑走偏锋,就要刺向雪地上的宋易。  薄西洲便又纵身相护,挡在剑锋之前。  楚广晔的眼眸冷漠漆黑,一丝光芒也不见。  而后作势向右袭击,手腕一转,绕过薄西洲到她身后,伸手便点了她的穴道。  寒风凛凛,白雪漫漫。  薄西洲立在那里,侧对着宋易等人,眼中倏然便流下了泪水。  楚广晔看着她,只觉心底一片冰凉。  千言万语的情绪,万语千言的问题,一齐涌上心头。  这些问题,已经在他心中太多年,多到他已将它们变成了习惯。  但在今日,在目见她仍为他流泪的今日,那些问题便又都带着炙热的温度,如利刃般,一刀一刀划过他的心。    远远的,从与紫荆关相反的方向,传来阵阵马蹄声、呼喝声。  左将军张秉志上前来报,说高前援军将至,须得速战速决。  所以终究,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他只是看着薄西洲,道:“你知道的,两军交战,上策乃擒王——我不能留他。”  而后,羽林军弓箭手数箭齐发,宋易身边的亲信士兵精疲力竭,挥挡不及,不多时便都咽气了。  宋易早已说不出话,只是一双眼睛,凛凛然注视着提剑走来的玄甲少年。  楚广晔便对宋易道:“至少,你是个值得尊重的对手。”  而后挥剑而起,大喝一声,向宋易胸前刺去。  也就在此时,薄西洲不知如何,挣脱了楚广晔点下的穴道。  她尖叫着:“不要!”伸手祭出了一圈白环,瞬间加持在了宋易身上。  楚广晔这一击用实了力气,剑锋触到那白环结成的结界壁的一刻,防御法力反弹,整个人便飞出了十丈之外。  着地之时,手臂摔断了一只,法力在他胸口划开了一道口子,里面汩汩不停,流着鲜血。  羽林军登时骚动大惊,勉强维持着速整奔至楚广晔身旁,仍将他密实地护在中心。  不知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寒冬天气,左将军张秉志却惊的额头滴汗。  楚广晔却似清楚一切,他躺在地上,面如死灰,却仍挣扎着去看不远处的薄西洲。  而后,年轻的皇帝陡然笑了,仰头望着苍穹,放声大笑,凄厉至极。    迈开步子,她想要拨开人群到那血泊中的玄甲少年身边去,但是,不论怎样努力,也挪动不了一步。  周围一切都渐丧失了颜色,黑暗从四周吞噬过来,唯有他的目光,仿若遥远的灯火,明明暗暗,始终注视着她。  她膝下一软,跪倒在地,惊惧又痛苦着,放声大哭。  而后,那个声音便又出现了,她道:“你还好吗?”  薄西洲睁开眼睛,四下空无一人,只有一簇簇扶桑枝在她脚下摇动着,散发着微弱的白光。  她的心中有些糊涂,不知自己为何会在这里。  无数扶桑枝脱离地面,一棵连着一棵,结成一面巨大的镜子。  镜中映出了一个女子,身着流云回雪般的凤临千水裙,肤色白皙如月,眸如辰星,不点而明,左眼尾处绽放着半朵胭脂红色的海棠花,正是她的神族刻印。  那女子望着她,道:“都过去了,西洲,都已经过去了。”  强撑着身子站了起来,薄西洲泪眼朦胧,道:“为什么是我?凡尘三千,千千万万的人里,为什么你要选了我?为什么要答应我的请求?为什么要与我做这样的交易?!”  镜中女子看着近乎疯狂的薄西洲,待了半晌,方才静静道:“你不记得了吗,西洲?是你先找到了我——带着我的彼岸红环,破除了我设在琈玉寒洞中的结界,唤醒了我的元神。你说,只要能救得那个少年,不论代价如何,你都愿一试。”  “怎样,如今,你后悔了么,西洲?”  “当初为救那个少年拿命与我做了交易,你可是后悔了?”  心中的痛楚既无根源,又无边际。  薄西洲的身影摇摇欲坠,泪水滑下她的脸颊,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镜中女子似是不忍,缓缓道:“西洲,都过去了,都已经过去了。”  过去?  薄西洲泪如雨下,只是摇头。  这样一步步行差踏错,伤透了一人的心,到最后连补救的机会也没有了。  到底,该怎么过去?  她道:“能过去吗,如故?——如恒,死了。”  镜中那女子抿唇不语。  薄西洲便又道:“如恒死了。广厦也死了。”  “一万年来,他们逃不开过去,也到不了将来。如故,你说,这过去,该怎么过去?”  良久又良久,镜中那女子的声音很是渺远,她道:“我没有选择,西洲。我是一荒之主,我对我的臣民有着责任。”  泪水滚下她的眼眶,薄西洲竟笑出声来。  她道:“责任?你说责任?南荒是你的责任,那如恒呢?她是你的亲人,你对她,可曾负起过责任?”  如故却道:“当日你选择回护宋易,西洲,你之于江庭国的责任又该算作如何?”  那女子的眸色平静而坦白,她道:“你希望我怎样做呢,西洲?将自己的命交给魇魔,救下那九个天庭大将,之后任由南荒继续动乱,最后让战乱蔓延涂炭整个四海八荒?——你告诉我,西洲,如果是你,你会怎样做?”  薄西洲摇着头,眸色中竟带上了些许疯狂,她厉声道:“不要问我,如故!我不是你,我从来都不是你!”  感受到她愤怒的颓丧,镜中女子便又是半晌无言。  良久,那女子方道:“西洲,我们都是不得已才做出的选择。我何尝不想救广厦?你又何尝不想早日结束生灵涂炭的战争?只是天命本就不能尽如人愿,想要得到什么,就要付出代价。”  “而西洲,你会成为我,只因你终究与我不同,”顿了顿,她继续道:“我这一生,虽不无才华德行,却也是骄纵自负,宁可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唯有重尧,乃是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割舍放手的牵绊,唯有他,我愿意不顾一切舍去性命来回护——然而,天命终究还是天命,所有的开始和结束都早已写好,容不得任何人私心的篡改。我为救重尧,背弃了自己的宿命,但是你,西洲,你与我不同,这便是天命选定你的理由。”  而后望着薄西洲,又喃喃道:“但也许,从来都不是我——从一开始,就是你……”  疲惫痛楚到了极点,薄西洲再也受不住,蹲下身子,死死用手抵在心口。  不知过了多久,她方才又开口,声音轻渺虚无,道:“你帮我救楚广晔,我代你回到南荒,守护你的臣民——这是我们的交易。我记得。绝不会反悔。”  “但是对不起,我到底无法爱上重尧,也无法守在他身边陪伴他。我真的,做不到。”  半晌,镜中女子望着薄西洲,道:“至少,他永远都不会知道,我是为救他而死的,这便也够了。“  薄西洲站起了身子,眼神荒芜空洞,道:“是,我永远都会是如故,而他永远也不会知道。”  镜中女子的唇边似乎带了一抹浅淡的笑意,她道:“我要走了,西洲。从此往后,多多保重。”  “走?”薄西洲道:“你要去哪里?”  那女子道:“我本是仅存在天魂中的过往回忆,仅靠最后一点灵力才得以这般化身与你相见,如今,这最后一分灵力也要耗尽了。从今往后,这世上除你之外,再无一丝一毫有关如故的踪迹。若是真的这般痛苦的话,西洲,从今往后,就按照你的意愿,尽兴来活,可好?——这也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了。”  话音甫落,镜边的扶桑枝纷扬落地,而镜中身影便也消失在了枝落的倏然间。    梦境终结,如故睁开眼眸,转醒过来。  屋中烛火跳跃,温黄柔和。  床榻边,一个木灰色衣服的身影正立在那里。  她抬眸看了那人一眼,而后又转开了眼睛。  见她醒了,荣桓有些不自在地收回了想要去触摸她的手。  一时谁都没有言语,屋中气氛有些尴尬。  最后,还是荣桓轻咳一声,道:“如何,这次不想再划结界了?”  如故不语。  荣桓便又道:“我去叫药官过来。”  不过,如故却开了口,嗓音很是喑哑,道:“我二姐,在哪里?”  荣桓转过身来,挑挑眉,道:“为何问我?”  如故的声音平波无澜,道:“你既带我回来,若不以我二姐做要挟,如何让我言听计从?”  荣桓又忍不住挑挑眉,道:“你竟知道,我为什么带你回来的?”  如故的眼眸看向他,里面的苍白荒芜竟让荣桓一愣。  她道:“伏羲之心,是吗?”  那样的眼神,竟逼得荣桓转开了视线,他模棱两可地哼了一声。  如故便又道:“我想见我二姐。”  如恒与广厦的遗体此刻都被安置在永夜城寒霜洞中,荣桓思及那洞中的酷寒,觉得如故方才醒来,只怕是进不得。  如故见他犹豫,便又道:“我如今这般样子,又在你永夜城中,无论如何也对你构不成威胁,魔尊大可放心。”  荣桓闻言,登时竟有些着恼,而后便有些冷了脸色。    最后仍是无法,荣桓只得带了如故进到了寒霜洞中。  一路来到寒洞深处,所幸,如故脸色虽然苍白,步伐却很是稳当。  进到了搁置如恒同广厦遗体的石室,如故便顿住了步伐,轻声道:“我能跟我二姐单独呆一下吗?”  荣桓看看她苍白纤瘦的侧脸,也未多说什么,便转身走了出去。  这边,如故拖着步伐,一步步上前,来到了放置着如恒遗体的石榻前,她便俯身握住了如恒冰冷的手,慢慢靠坐在了石榻边。  她把如恒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似乎想用自己的温度为她捂暖,但最终,只是心口一片彻骨的冰凉。  如故声音仍旧喑哑着,却柔和极了。  她道:“二姐。”  声音回荡于冰冷的石室中,有着细小清冷的回音。  她又道:“二姐,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我到北极宫去,母后不愿见我,父君也只匆匆出来说了两句话,惦念生气的母后,便又匆匆走了……我一个人走到宫门口时,你就等在那里,跑过来就把我抱进了怀里。你说,小妹,真好,你回家来了。”  “可是,二姐,真的对不起,我到最后都没能告诉你。”  “二姐,我不是你的妹妹,不是你担心了那么多年、从小爱护长大的妹妹。对不起,这些年,我一直都骗了你。我真的,对不起你。”  而后,如故的声音再也难以维持,耸动着肩膀,压抑着低声抽泣起来。  石室外的墙边,荣桓一身木灰色长袍,久久的靠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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