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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尧回到参木宫时,堇理星君正等在太仓殿门口。  两人进到殿中,堇理为重尧布上了茶。  重尧没言语,只是端起茶饮了半盏。  重尧不说话,堇理似乎也不敢问。  大殿西侧立着一个高大的麒麟阳金火盆,只听见里面的炭火时时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响。  半晌,重尧放下茶盏,道:“你说的不错,堇理。”  堇理忙道:“尊上可是发现了什么?”  重尧面上没有表情,道:“泽盼身上果然有魇术法力。我之前,竟然这般大意了。”  堇理看看重尧,顿了顿,方道:“下官之前也未察觉,是那日女君殿下提点了一句,下官这才有所意识——只是下官魇术法力低微,到底也不敢确定。”  重尧道:“是了,怎么也不可能瞒得过她的眼睛。”  说着站起了身,负手身后走到了门边。    殿门外,夜雪细细,由天幕上飘洒下来。  若泽盼身上的魇术咒力为真,她便不可能是中了魇咒流落到了折云潭。  那么,她当初的伤,到底是什么?  她又为何会拥有同如故那般相似的裙子?  半晌,重尧又道:“如故分明知道了泽盼身上有蹊跷,却也不挑明,还是带她回了南荒。”  堇理道:“这该都怪下官愚钝,没能即刻明白女君的提点——想必女君觉得魇咒之类的封印咒术都是她的看家本领,她自会有办法解决的吧。”  重尧闻言,嘴角竟牵起了类似苦笑的弧度,道:“是,倒像是如今的她会干出来的事,”而后又道:“我已跟泽盼说了,等过段时间就接她回来——你吩咐下去,她回来之后,宫中上下言语都谨慎些。”  知他必定还在斟酌如何处理泽盼之事,堇理忙答应着,而后又道:“方才昴日星官来回报,说须弥宫那边也已经问过了,静息殿下说已经有段日子没见过女君殿下了;昴日又问起当年女君殿下在人界轮回之事,静息殿下便说当年那件事很是蹊跷,他们也是事后才知道的,而且至今生死簿上都没有记录;之后静息殿下似乎起了疑心,连问女君是否出事了。”  重尧道:“昴日怎么说的?”  堇理道:“女君失踪非同小可,昴日也不敢泄漏,只说随口问问罢了。但依他说的,静息殿下只怕也已放在心上了。”  重尧沉吟片刻,道:“也罢。若如故真的又去了人界,有须弥宫的帮忙倒也不是件坏事。”  堇理看看重尧,想起几千年前,梵天女君消失于四海八荒七百年,重尧便一日不歇地找了她七百年,最后得知如故的元神留在堂庭山的琈玉寒洞中,魂灵入了人界轮回,他便分离了自己的元神守在堂庭山,自己也下了人界,最终助如故顺利返回了四海八荒。  堇理心中便有些隐隐担忧,他试探道:“神尊此意,女君此番难道又是去了人界吗?”  重尧神色有些莫测,他摇摇头,道:“我到现在也仍不知,当年如故为何留下自己的元神只身入了轮回。她回来之后记忆混乱,只说不记得了。长右或许知道些什么,但也不肯说,”顿了顿,他又道:“只不过这次——”  他转头看看殿门外皑皑白雪中的红梅,心中某个念头明灭忽闪,经久不停。  来回稍稍踱了两步,重尧方继续道:“也许不该这般疑他,但是自从上次北嚣山之后,我总觉得荣桓已经盯上了如故。”    从方才到现在,堇理的面色上一直带着犹疑,此刻他思虑再三,终于开了口,道:“神尊,下官有一事要禀。”  重尧点点头。  殿外起了风,雪势渐大,纷纷扬扬。  堇理上前了一步,道:“尊上,约莫七八日前,刚接到女君失踪消息之时,下官奉命前往南荒。长右神使同霍灵官外出寻人均不在道府,下官刚到磐园时,似乎看到,”顿了顿,方才接上道:“似乎看到了,永夜城的传信鸟,赤尾灭蒙。”  重尧的心狠狠一沉,声音登时有些变了,疾声道:“之后如何?”  堇理垂着目,道:“之后,泽盼姑娘便迎出来,说今日只有她一人在家。”  心中那个明灭忽闪的念头一下子刺眼的亮起来,他微愠道:“这样的事,为何到现在才报!?”  堇理忙下了礼,道:“下官知罪。只是,当时匆匆一瞥,并未看的十分清楚——这样的事情非同小可,况且女君殿下失踪,尊上近来心神不安的厉害,下官便想,或许该稍后再禀。但只是,这件事太过蹊跷,属下几日辗转难眠,终又想起了女君曾晦涩提点过的那句话,这才仿若醍醐灌顶一般。”  而后又拜了下去,道:“下官愚钝,不该欺瞒尊上,自愿请罚,望尊上息怒。”  重尧的心跳一下快,一下慢。  有风雪卷进殿里,偌大太仓殿中的烛火都跟着颤动。  受伤。折云潭。  一直那样关注打问的消息。  百般央求要同去南荒。  赤尾灭蒙。永夜城。  竟是如此吗?  一切的目标,都是如故。  折云潭本是如故赴宴北极宫的必经之路,泽盼本应顺理成章被她救回南荒,但却阴错阳差被他带回了参木宫。  “彭”地一声,重尧伸手砸上了门框。  荣桓他,果然还是,不肯收手。    半晌,重尧方道:“起来吧。”  堇理便叩了头,站起身来。  重尧转身看着堇理,双手在身后紧紧攥成了拳,道:“你跟我说,堇理,他当真是能做出霍乱天地、颠倒乾坤这般事情的人吗?他当真能眼看八荒再次被战火倾覆、尸骨累累堆积如山?”  殿外的风雪吹进来,灌满了两人的衣袍。  堇理看着重尧,竟半晌说不出话来。  良久,他方道:“那个人,被伤的太重了。尊上,就连你我,当年明知内情,却也都瞒了他。当年他与天庭闹翻叛走魔界,他说,原来他不止没有家,连朋友也没有。我曾经不解,觉得他只是一时偏激,总会回转,但我终究想通了——他说的没错,尊上,当年的决裂,是必然。早在你我得知内情却选择隐瞒之时,我们就做了选择,我们选择维护天帝和天庭,默认了他成为整件事情中的牺牲者和替罪羊,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给他。尊上,他如何能不恨?”  重尧面上没有一丝表情,冷峻如西荒冰封的雪原,但一双眼眸中却布满了血丝。  他向后退了一步,伸手扣住了门框。  是,如何能不恨?  重尧半晌都说不出话,堇理便出声道:“尊上?”  重尧转头去看殿外风雪,忽而道:“你呢,堇理,可是也这般恨着?”  堇理文铁面具下的双目倏然一跳,顿了顿,他道:“尊上何意?”  重尧似乎有些疲惫,倚着门框便坐在了门槛上,道:“若非是我父君的缘故,你与宓妃便也不会是现在这样。”  好半晌,堇理也缓步走过去坐在了门框的另一边,他道:“是我负她在先,我选择了忠君,放弃了她,”而后伸手覆上了冰冷的文铁面具,道:“说实话,当时昏迷醒来,发现自己面目全非时,我甚至还有几分开心,仿佛是我拿这张脸做了抵消,以后也便可对她少些愧疚。”  重尧声音淡淡,道:“管用吗?”  堇理听他此言,竟笑了,声音轻薄如雪片,道:“没有。”    东苍殿中炉火旺盛,温暖如春,殿外廊下,白雪纷飞,寒风猎猎。  两人这般坐了许久,重尧站起身来,道:“不能再留泽盼在南荒了,你明日就去接她回来,记得,千万小心,不要露出形迹。”  堇理也站起身来,答道:“是。”  重尧点点头,便拖着略显疲惫的步子向内室走去,堇理便也行了礼,欲退下。  将要带上殿门时,忽听重尧的声音,夹杂着风雪的凛凛之音,传入他的耳际。  重尧道:“我前日晚上又做了梦,梦里,你、我、荣桓、宓妃、白桐、延维、祝黎,还有巫真,我们还在天穆之野,下棋抚琴,比武谈天。一晃眼,几十万年就这般过去了。”  堇理站在门边,偌大宫室中,重尧一身白袍,背对他立在一个高脚花架旁。  这般的独立的背影,不像是威名远播四海八荒的四象尊者、白虎战神,竟是那样遥远的岁月之前,初次相识时的那个眉目冷峻的少年。  之后,变成了他的挚友。  再之后,成为了他愿意效忠的信仰。  花瓶里的两株红梅已有凋谢迹象,风从半开的门里吹进去,撩起了重尧的袍角,也吹落了两朵瓶里的红梅。  堇理听他道:“不过,既然选了这条路,不论如何也一定要走到底。你说呢,堇理?”  堇理仍旧立在那里,眼底一片湿热。  他端正地抬手,而后深深一揖,喑哑着嗓音,却坚声答道:“是,尊上。”    翌日。  西海之上。西牛贺洲。  若在这八荒之内,有一处算得上是桃园乐土,那便当属西牛贺洲的轩辕国。  轩辕国位于穷山附近,国中居民以姬为姓,乃是轩辕黄帝的后人,称为轩辕民。  传说,轩辕民的寿数与天相齐,久到足以上窥天机,也因此,他们又被称为“先知者”。  然而,这些也都是后话了,黄帝后人最初聚居于此,是为了守护穷山山脚昆仑墟当中生长着的神树,念名。  世世代代,岁岁年年,一直如此。  魔尊荣桓,一身苍色古袍,出现在了城郊的长寿林中。  长寿林中,遍植一种银杏树,名叫落萤火。  晨起时,树叶新芽翠绿,午时后渐渐转黄,待到太阳落山后,便会发出点点荧光,仿若傍林微雨,十月清霜。待到夜风细细时,风起叶落,如流萤纷飞,故而得名落萤火。  荣桓到这里时,银杏叶子尚是葱绿,晨光从枝叶的缝隙中照下来,甚是清爽。  荣桓并无心赏景,只是穿过层林到了林子的南缘。  这里,两合房舍傍着穷山而建,一个白发老人,背着一盏斗笠,步伐稳健地走了出来。  看到了阔步而来的荣桓,老人不待他讲话,便径直指了指靠在门边的锄头,道:“背着这个,跟我上山去。”  荣桓竟也没有多说什么,扛了锄头就跟在老人身后走了。    昆仑墟中,乃是一座巨大的迷宫。  从奇花异草到精怪猛兽,千奇百怪,无所不有。  而在迷宫正中央,便是神树念名。  虽说是从混沌时期,跟随最早一批诸神一同降生的神树,念名神树却并不像想象中那样高大,样貌也不甚显眼,除了枝干苍劲、盘根错节以外,几乎再找不到其他特点,甚至比不上昆仑墟中生长的诸多奇花异草。  老人停在树下,道:“给我。”  荣桓便伸手要把手中的锄头递给他,老人接过锄头,目光却在他右手上多停留了两秒,而后抬眼看了看荣桓,表情有些难以言喻的莫测。  老人转身,利落地开始翻锄神树周边一些类似苇草一般的植物,一面道:“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会来找我。”  荣桓不解道:“什么?”  老人却道:“有什么事?”  荣桓便也不啰嗦,道:“有件东西,想请您来看看。”  老人有些漫不经心,道:“什么东西?”  荣桓便伸手脱下了右手上的白玉扳指,递给老人,道:“这扳指里有股灵力很是强大,但是似乎罩了结界在上面,我难以确定,所以请您来看看。”  老人并不伸手去接,只眯缝着眼睛瞥了一瞥,而后便又低头去锄草,边道:“是否当真要知道,你可想清楚了?”  荣桓道:“此话何意?”  头顶上,银河星海静谧流转,悄无声息。念名神树的枝叶却不时在风息中,婆娑作响。  老人的话语很是随意,道:“世间事,从来不是知道的越多越好。今日以为求仁得仁,来日也许悔不当初。”  荣桓皱了眉,道:“即便后悔,也是我自己的选择,但至少,我需要这个选择的权利。”  老人闻言,锄草的手停了下来,他立在那里,以锄头撑地,看着荣桓。  半晌,他方道:“孩子,你还是没懂。”  他的眼眸,智慧苍远。  荣桓竟是一愣。  不过,老人却伸手一扬,荣桓手里的白玉扳指登时有些发亮。  那光芒一闪而逝,荣桓低头去看,扳指上本有些模糊的细小纹路都渐清晰了起来。  老人话语平和,道:“西荒清泠之渊上古寒玉所造,外环雕有百鸟朝凤图,内环乃是海棠缠枝图腾。”  荣桓闻言,略略一想,而后心跳一时有些凌乱。  老人看着他,道:“这并非什么扳指,而是上古奇兵,荼蘼白环。”  托着那白玉扳指的手一颤,荣桓勉强稳着心神,道:“这,怎么可能?”而后上前一步,道:“如果这真的是荼蘼白环,又怎么可能到了我的手上?”  老人只是看了看他,而后又俯身开始锄草,一面道:“没别的事的话,就走吧。”  荣桓知他既下了逐客令,便必定再不会说什么了,虽有些不甘,也只好抬手揖了个礼,准备告辞。  不过,想了一瞬,他还是道:“很快我就能得到伏羲之心救魃族了。我会为我父亲正名,伏羲一定会为他的所做作为付出代价,天庭也一样,他们再不会有机会这样冠冕堂皇地乌烟瘴气下去了。”  头顶念名神树的枝叶忽然发出一阵瑟索之响。  老人闻言,手中的锄头停了一瞬,而后恢复如常。  他声调淡淡,道:“你可想过,你父亲会说什么?”  荣桓的手指收成了拳,左手手心里的白玉扳指硌着指骨,隐隐作痛。  他的脊背挺的僵直,道:“他会认同我的。他会为我骄傲。”  老人仍旧忙碌着,道:“是吗。”  荣桓垂了目,紧紧咬住了自己的牙关,而后又抬头看了那老人一眼,之后转了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老人停了锄头,看他的背影穿行在层层迷宫、片片花障当中,似是一叹。  代价,孩子,你已经忘了,那是什么样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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