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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轩辕国出来,荣桓只觉心烦气躁的厉害,想到回去之后难免又要见到如故,他心头竟又多了一分忐忑。  于是,索性也不急着回去,又去到了人界。  这是个名唤连溪的古镇,虽然比不上洛阳城的繁华,却也别有熙熙攘攘。  荣桓坐在一个茶楼上,点了一壶清茶。  楼下的场院里,挤着不少人,又是说书,又是唱戏,又是看客叫好,热闹极了。  荣桓却也不理,只是摸出了收到怀中的那个白玉扳指,放在了桌子中央。  一轮玉白温润的白玉指环,其上一圈圈雕刻暗纹,繁复细致。  荼蘼。荼蘼。  白环,荼蘼。  这当真可能吗?  又如何可能?  南荒女君如故的兵器,如何就这样到了他手上,一待就是四千年?  若只是不小心遗失了,这样重要的兵器,为何从未听说南荒女君寻找此环?  若不是巧合——  四千年前。  人界。  梦。  荣桓闭了闭眼,竟觉得心底深处从未有过的胆怯。  有些事情,有些可能,他竟连想都不敢去想。  荣桓伸手覆上那个白玉扳指,仍然感受到一股灵力在其中游走。  起先,他只觉得是这扳指自身的灵力,而后越发觉得异样,因为这股灵力这般熟稔,仿佛与他周身都甚是相合。  他微微皱了皱眉,似乎有些懊恼。  方才在昆仑墟听说了这扳指的来历后太过惊讶,竟然都忘了自己起先是为了判定这股灵力的来源而去的,就这般被敷衍过去了。  思及老人今天的神态话语,荣桓只觉得,他似乎什么都不想告诉自己。  复又把那扳指放回了桌上,荣桓的脸色无奈的发沉。  又是如故。  不知为何,这段时间里,所有事情都跟她掺掺连连搅和在了一起,而且,大有愈发复杂之势。  他有些疲惫地抬手揉了揉额角,听见下面场院里爆出一阵热烈的喝彩声。  相邻隔间里两个看客边叫好,便议论着:“这戏还真挺好看的,样式也新,又是说书又是唱的,还真从未见过。”  另一个说:“可不是么!我跟你说,这戏在洛阳城已经红遍了,到现在还是场场爆满——能来咱们这儿演上一场,还真是不容易。”  那一个又道:“咱们现在是清平世道,当然是好,不过说起来,也真是乱世当中才能出传奇呀——你看,要不是江庭高前云纵这天下三分的乱世,又怎么能出了楚王承启这样个人物;还有那大祭司,也真是巾帼不让须眉,真是让人起敬!”  另一个青年似是叹了一声,又道:“现在还是清平,我只听到传言,说如今京城里似乎又有些不安生——乱了许多年,好容易安定下来了,不知道之后又会怎样。”  另一个青年还来不及说话,同桌的还有位姑娘,此刻看戏看的正入迷,便截断了上一个青年的话头,指着那戏台,道:“这真真太可惜了!那楚王和那大祭司,他们两人之间怎么能这般阴差阳错?——都说史上确有这两人,如此说来,命道真的能这般弄人吗?”  她此语一出,身旁第一个说话那青年便笑她,小姑娘家家只是情情爱爱,看不出这戏中的筋骨。  那小姑娘自然不甘,更有辩白,一桌三人说笑不断。  荣桓心中有事,静不下心看戏,只觉周遭甚是吵闹,于是站起身,丢下些碎银子便走了。    回到永夜城已是向晚时分,不知为何,城中氛围竟有些杂乱之感。  刚进了城门,延维祝黎便已闻讯赶来,上来便下礼跪下了,道:“尊上,属下失察,请尊上降罪!”  荣桓声调便也沉了,道:“怎么回事?”  延维道:“尊上,姑娘逃了!还带走了寒霜洞中如恒和那魇傀的尸体!”  荣桓的面色登时如他的声音一般沉了,他上前一步,道:“你说什么?”  延维急道:“早上尊上出门后不久,姑娘说想采些鲜花去寒霜洞中看望,路上用毒迷晕了跟随的人,之后就进洞里去用结界带走了如恒和那魇傀的尸体——”  祝黎接着道:“后来到城门口时有人阻拦,不让她出城去,她便用了御魂术,把城口守防几队搅了个七荤八素,之后打开城门便逃走了!”  荣桓闻言,一时竟没能说出话来。  延维祝黎等便更是胆战心惊,又叩下头去,道:“尊上,属下失职,请尊上降罪!”  城门口的守防士兵也已经乌压压跪了一片。  但谁知,半晌后,荣桓竟笑出了声来。  最初只是轻笑,而后笑声越发朗朗,竟有了几分开怀之意。  延维只觉荣桓怕是已经恼到了极点,便又道:“尊上,属下——”  荣桓却抬手打断了他,道:“都起来吧。”  延维祝黎一愣,有些不可置信地抬头去看他,见荣桓气色平和,便更是讶异。  延维祝黎不起身,其他人面面相觑,也没有一个敢站起来。  荣桓便又道:“说几遍才行?都给本尊起来。”  延祝二人慢慢起了身,其他人也才随了他们站起来。  荣桓似乎颇有兴致,道:“谁中了她用的毒?什么毒?怎么中的?”  祝黎的唇色此刻尚有些紫青之色,他站出来,颇有些忿忿然,道:回尊上,不知道她用的什么毒,但是想必她是把毒涂在了花上,伸手一挥,属下和另外两个跟随的人就都晕了。”  荣桓又道:“御魂术呢?谁中了她的御魂术?”  几个城门守兵站了出来,行礼应声,道:“回禀尊上,属下失职——只是并未想到那——”到了称谓上犯了难,回话那人匆匆抬眼看了荣桓一眼,硬着头皮道:“只是未想到姑娘会突然出手,一点防备也没有。属下等知罪!”  荣桓又道:“她的御魂术,果如传说中那般厉害?”  那士兵只好硬着头皮又道:“回禀尊上,属下修为浅薄——只不过,那御魂术,确实非同寻常。不过眨眼瞬间,属下等便一点意识也没有了,完全不知自己做了什么。”  荣桓闻言,竟又大笑了两声。  到现在为止,他的反应都太过诡异,身旁围着的一圈人里,胆子小的都已开始瑟瑟发抖。  延维又试图说话,荣桓却伸手制止了他,道:“罢了。”  众人一愣。  罢了?  什么意思?  荣桓的表情恢复了往日的莫测,他负手身后,道:“本尊已都知道了。现在各归各位,恪尽守责,若是再有差池,决不轻饶。可都明白了?”  一众人显然都有些惊喜的迟疑,而后纷纷下礼,道遵命。  祝黎耐不住,上去仍要追问,延维忙眼疾手快地拉住了他。  荣桓点点头,转身便走了。    延维端着茶茗进来时,荣桓正坐在东苍筑的外室中抚琴。  似乎因为神思游离的缘故,他的琴音偶有破碎,但仍旧难掩清咽动人。  延维上前来,道:“许久没听过尊上抚琴了。”  荣桓声调清淡,道:“年少时总觉不甘心,但其实,真正琴音卓绝的,到底还是堇理。”  延维摆茶的手一抖,茶盅和茶托相磕,发出了叮的一声响动。  荣桓看看他,而后指指矮案桌对面,道:“坐吧。”  延维便慢慢走过去,跪坐在了荣桓对面的蒲团上。  荣桓声色淡淡,手中琴音却也未停下,道:“我从未问过你,延维,你可曾质疑过我?——哪怕只有一次,你可曾怀疑过,我们现在所图之事,究竟是对,是错?”  延维心头猛地一跳,道:“尊上何出此言?”  荣桓道:“即便是现在,我也仍不明白,为何我父亲甘愿卧底九黎承受那样的屈辱?为何他分明是被冤屈赐死,却一句怨言都不曾吐露过?为何他——”  为何他能放任亲生儿子对他的责怨和不齿,一句辩白也未曾有过?  又是为何,他可以眼看儿子那般年纪失去父亲,却从未抗争过——哪怕一次,为了留在儿子的身边,而抗争。  只听琴音铮铮两声,而后又是一下刺耳声响,荣桓手下弦琴的琴弦断了两根。  嗡的余响,以弦琴为圆心,漾成看不见的波纹,一圈圈荡漾开去。  室内沉默半晌。  延维端坐在对面,看着荣桓,道:“我与祝黎的父辈,都曾于孟邑大将军麾下效力,当年伏羲下令赐死大将军后,以我和祝黎父亲为首,军中不满声此起彼伏。伏羲弹压失败后,竟一并斩杀了包括我与祝黎父亲在内的五位将军。”  “我至今仍记得,当年与天庭决裂时,尊上与我所说之话,尊上说,这世上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是对的,都为了自己所谓的 ‘对’ 牺牲他人、强迫他人的服从和付出,既然如此,我们便要做那个改写规矩的人,绝不让自己再成为他人的牺牲品。”  延维退后一步,而后叩下头去,喑哑着嗓音,道:“尊上,你所经历的一切,我都懂的,也不曾有一秒钟忘记过开始的初衷。延维愿意用自己的性命,捍卫尊上的大业,捍卫永夜城的尊严!”  荣桓的眼眶似是有些红了,他道:“只有我们两个人,这样行礼是想干什么?起来。”  延维便慢慢直起了身子,伸手迅速在脸上抹了一把之后,才复又端正坐好。  荣桓便又道:“我知道你过来是要问什么的。”  延维看着他,听荣桓道:“今日如故逃了,便由她去吧。她一日留在城中,一日也是麻烦。”  延维道:“可是魔尊,盟约还未正式结成,这样便放了如故,她若回去煽动南荒和天庭与我们为难,这个节骨眼上,实在对我们不利。”  荣桓声调依然平稳,道:“她不会的,”荣桓起了身,走到身后的花架旁,伸手轻触坛中两株折枝山玉兰,道:“如故此人,虽有些离经叛道,但于情义一事心中最是有分寸——我们此番救了她,她心中于我们必有亏欠,不会在这时候对我们不利的。”  而后伸手抚了抚指间的白玉扳指,又道:“更何况,她若真的要捣鬼,我亦有牵制她的对策。”  思及近日来的种种,许多话延维均觉得时候未到,但却终究不能什么都不说。  他道:“尊上,这南荒女君跟重尧的关系太密切,若此次再不能结盟成功,她究竟是敌还是友,我们也该有所决断了。”  荣桓太过了解延维,此刻便挑了眉,道:“这是什么意思?”  延维坐的笔直,也不再避讳,道:“不知为何,尊上在如故的事情上,总有些失了偏颇。”  荣桓缓步坐回了原处,淡淡道:“偏颇?”  延维道:“今日听闻南荒女君逃了,尊上却仿佛松了口气一般。”  心思被看穿,荣桓转开头,轻咳了一声,道:“没有的事。”  延维继续道:“这便不论,再往前溯,祝黎虽然急言莽撞,但有件事他却也没有说错——当日从岐山带如故回来,确实并非上策。即便是为了达成盟约,也总有更好的手段。”  闻此言,荣桓登时有些不耐烦,伸手一把便推开了桌上断了的弦琴。  见他如此,延维竟难得的没有再强行进言,只是抬手揖了个礼,道:“属下多言。不再打扰尊上,属下便先告退了。”  他甫一站起身,荣桓却开了口,道:“既然给我定了罪名,我倒想听听这背后的理由——我对如故有偏颇?我为何要对她有偏颇?”  延维看着荣桓,若说曾经他心中还有些疑惑,荣桓此时的话语神情,却仿佛是一一印证了那些疑问。  半晌,延维方道:“梵天女君聪敏潇洒、爱憎分明,当是与尊上脾性相投之人。”  荣桓右手慢慢摩挲着左手拇指上的白玉扳指,面无表情地目视前方,道:“还有吗?”  他虽如此问了,但即便是延维,此刻竟也只是翕动了一下嘴唇,说不出话来。  似乎,也并不敢说。  沉默半晌,荣桓似乎有些疲惫了,轻声道:“罢了。”  而后,他抬目去看延维,道:“我说过,延维,梦跟现实,我分的再清楚不过,”他伸手戳了戳自己的胸口,道:“这颗心,一直都在这儿,没有任何人能动摇它。这是我最后一次跟你说这些,你可懂了?”  延维看着荣桓,不知为何,面上却无一分轻松之意。  而后,他缓缓抬手揖礼,道:“是,尊上。”  荣桓又道:“明天开始,遣散外苑和所有从凡界收来的侍女。”  延维闻言,又是一愣,抬头去看荣桓。  荣桓站起身来,道:“从今往后,一切便都过去了,这些,也没有必要再留下了,”而后又道:“这件事你亲自去处理,酌情安置,尽快回来复命。”  延维面上似乎露出了些喜色,忙道:“属下领命!”  荣桓侧了身,道:“下去吧。”  延维缓步向外退去,到了门前,复又回身道:“闭关一事也都安排妥当了,住空劫就在近几年了,早日入关有利尊上调息心魔。”  荣桓稍稍抿紧了些唇角,声调略有些疲惫,道:“知道了。”  延维便转身退下了。    惑山。半叶古林。  霍雁翎坐在床边,打量床榻上如故苍白的脸色,而后回过身来,道:“这是怎么回事?“  沈昀立在一旁,道:“中午时候我要外出,就在林边遇到她,没说上两句话,她就失去意识了。”  霍雁翎道:“她的伤如何?怎么伤的?”  沈昀沉吟片刻,道:“伤在背上,却不是普通刀剑所伤——依我看,她这伤,少说也有十几天了,也被人细致处理过,虽已没什么大碍了,但到现在,伤口处仍可察觉到隐隐邪异之气,不难想象当时伤的多重。”  霍雁翎道:“邪异之气?你是说,她不是被凡界之物所伤?”  沈昀道:“虽不能百分百肯定,但十之八九不是。”  霍雁翎看着昏睡的如故,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若她是在八荒里受了伤,为何不回南荒?为什么避到了人界?”  她抬头看看长衫临风的沈昀。  又为什么,她会避到了惑山?  不知是否意会了她的眼神,沈昀没说话,只是转开了眼。  霍雁翎起身,道:“她几时能醒来?”  沈昀道:“她身体尚虚弱,似乎强行动用了耗神的法力,疲惫不堪,是以昏睡,想必再有两三个时辰就该转醒了。”  霍雁翎走到了沈昀面前,道:“上次因为如故忽然出事,我匆匆忙忙回去,我们的话也只谈了一半。”  沈昀只是看着她,却没说话。  霍雁翎便又道:“我的问题,你可想好了答案?”  沈昀眸色有些深湛,他道:“是。”  他的眼神让她觉得有些莫测,霍雁翎的心登时有些没着落。  然而,她嘴角仍攒出了一丝笑意,道:“好,”而后又道:“有结界的缘故,长右他们都进不来,只能等在外面,我要亲自去跟他们说一声才行,好让他们放心。”  沈昀仍只是点了点头,霍雁翎便快步出去了。    这般白天黑夜不分地搜寻了十几天之后,终于得到了如故安然无恙的消息,尽管尚未见到人,长右也稍稍放下了心。  回到南荒后,长右甫要坐下喝茶,铃铛便端着两个茶盏凑过来,嬉笑着跟他聊天,一面跟他解说她新研制出的香茶配方。  “……长右你看,我在里面加了琉璃繁缕和夕雾,然后它的颜色就变成了这样两层,上面浅紫色下面是青绿色,是不是很好看?然后我还在里面加了山荷,你最近老咳嗽,这个可以止咳——对了还有,你闻闻,这个是不是可香了?”  长右很是疲惫,也未细听,只敷衍地应了一声,铃铛便又笑道:“我跟你讲,我在里面加了两片牡荆,没想到效果这么好!现在你看,这茶的色香味都全啦!你快尝尝好不好喝!”  长右无法,只好端起茶盏尝了一口,而后端着茶盏的手停了停,向铃铛道:“这茶,是冷的?”  铃铛忙笑道:“是呀!这可是我从白渊里打来的水,是不是特别清甜?”  长右看着她,道:“你知道泡茶,是要用沸水的么?”  “沸水?”铃铛想了想,道:“可是我觉得这水已经很好喝了,又清又甜,煮过了反而变的烟熏火燎的,都不好喝了!”  茶盏的香气断续扑入长右鼻息,这香味,很是熟悉。  长右眼皮一跳,又端起茶盏仔细嗅了嗅,登时脸色有些变,他道:“你刚才说,在里面加了什么?”  他的神色不太对,铃铛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道:“你不喜欢这个茶吗,长右?”  长右坚持道:“你在里面加了什么东西?”  铃铛只好道:“嗯……就琉璃繁缕、夕雾、山荷还有牡荆。”  长右的眼皮霍然又是一跳,他道:“牡荆?这附近山上都没有野生牡荆,你从哪里采的?”  铃铛忙道:“我是在园子西面那里采的,不过我有——”  不待她说完,长右便站起身来打断了她,道:“不是跟你说了,院子里的药草都不能乱采!就算是要采,也要先问过女君!这是规矩,你什么时候才能记住?!”  说罢,半是疲惫半是恼火,也不再理铃铛,转身便回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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