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苍大殿外,巡逻的一队兵士,匆匆来,又匆匆走了。 殿外一侧的回廊上,不时传来大声的争执,却没一个人敢转头看一眼。 阖城皆知,若是离火长老祝黎倒也罢了,巽风长老延维也暴走的时候,必定是史诗级的灾难。 而今天,很不巧的,这两个人,对着彼此,吵起来了。 延维仍旧试图冷静地同祝黎交谈,他道:“道理都跟你讲了,你喊什么?就不能静心想想?” 祝黎怒道:“道理?这是讲道理的事吗?——你刚才跟我说,你要让那个如故用御魂术进到尊上的灵识里面?!你知道她是谁吗?!你知道她跟天庭的关系吗?!延维,我这才到城外办事走了几天,你脑壳就坏了吗?!还是说,你也已经中了那如故的御魂术了?!我告诉你延维,这样的事,绝对不行!我绝对不同意!” 延维道:“你什么时候才能把话听全?!如故进到尊上的神识里是为了叫醒他!尊上的三魂都已经破碎,心魔要在梦魇里攫住他的意志操控他简直易如反掌!再睡下去,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 祝黎更着脖子红着脸,道:“如故是谁?她凭什么要帮我们?!我看她的真实目的,是进去彻底毁了尊上!——还有,她说的话你就这么相信?!她说尊上的三魂破碎了尊上的三魂就破碎了?!我看这从一开始就是她和天庭的阴谋!” 延维终于也怒了,他道:“是!如故是南荒帝君!是天庭盟友!就因为这样她就该是个卑鄙小人,就该恨透了我们,巴不得致我们于死地,是吗?!” 听出他话语中的讽刺,祝黎上前一步,吼道:“你他妈什么意思?” 延维亦吼回去,道:“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言毕气冲冲转身就要走。 祝黎一把攫住他,仍吼着,道:“你小子把话给我说清楚了!” 延维一把甩开他的手,怒道:“说清楚?你有什么不清楚的?!这四千年来尊上一次次发病,神力流失元气耗损,从没有恢复起来过——你都看在眼里,他已经到了什么样的境况里你不清楚吗?!” 祝黎看着他,张着嘴试图要讲话。 并没给他反驳的机会,延维反手揪住了他的衣襟,通红着双眸,继续道:“我告诉你祝黎,不用如故来说我也知道——”另一只手重重戳了戳自己的心口,延维继续道:“尊上的心魔,早就在这里了。过往种种,扯碎了他的心,从那时候起,心魔就已经在这里了——这些年风平浪静,只是在等这样的时候,当他的意志力再也无法支撑的时候,当他觉得再也没有理由支撑下去的时候!” 他松开手,如困兽般在原地走了两步,而后又上前来,道:“你说你不信如故?是,对,一个外人,跟天庭有关系,跟重尧有关系,我们为什么要信她?!——可是祝黎,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四海八荒之内,要在三魂灵识中穿梭自如,除了如故,还有谁有这样的能力?你跟我说,还有谁?!” 延维话音落下去,祝黎满面通红,仍旧张了张口,但这次,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静默了一瞬,祝黎只觉心中的闷火无处发泄,便狠狠伸手捶上了一旁的廊柱。 而后,他颓然坐了下来。 静默半晌,祝黎哑着嗓子,道:“尊上的三魂,当真,当真——” 延维缓缓坐在他身旁,道:“是,”顿了顿,又道:“而且,按照如故的说法,尊上的天魂,不见了。” 祝黎转头看看他,而后双手抱住自己的头,道:“怎么可能……怎么会,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他抬头看延维,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懂得他话中之意,延维便道:“我也在想,这中间一定有什么——三魂破碎是一回事,天魂消失又是另一回事。只是,这样的事,怎么可能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发生了?我们跟在尊上身边这么多年,虽不是寸步不离,但也绝不至于觉察不到这样的大事。” 祝黎道:“我觉得天魂的事情,尊上自己也不知道——不然这样的大事,又这样凶险,他不会瞒着我们的。” 延维神色凝重极了,他道:“这正是我担心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能在尊上毫无察觉之时就夺走了他的三魂之一?” 清凉夜风徐徐而来,不知为何,延维祝黎竟都打了个冷颤。 祝黎道:“可是,没了天魂,地魂和人魂又碎了,今年便是住空之劫的年头,尊上——尊上他,会怎么样?” 延维只是看着远处宫宇,紧抿着唇角,没有说话。 祝黎便又道:“还有那个如故,她当真答应了要帮我们治尊上的病?她能治吗?要怎么治?” 长长吐出一口气,延维道:“她说,天魂丢失,是坏事,却也可能是好事。” 祝黎一跃跳到回廊之外的庭院里,面对着延维,急道:“怎么说?” 延维看着他,道:“天魂消失,地魂人魂破碎,本是再无可能修复之局,但这也意味着,尊上的天魂,此刻可能仍然完好在外。若能及时寻回,以天魂为骨重塑破碎的三魂枝干的话,如故道,她当有信心一试。” 祝黎眼神一亮,而后很快又覆上了愁云。 他拍拍脑袋,道:“可是,要到哪里去找尊上的天魂?我们连什么时候丢的都不知道!” 延维乜斜着看他一眼,道:“所以才一直跟你说,得尽快叫醒尊上——若有一个知道尊上天魂下落的人,那也该是尊上自己了,” 祝黎此刻终于完全认卯了,但仍忍不住嘟囔腹诽,道:“真是,你又没早说清楚……” 延维不理睬他,只是抬头看看天幕上的朗月,低声道:“前些日子,尊上说要加快计划的动作,最好两月之内就能拿下天庭——如今箭在弦上,我们没有一点时间可以耽搁了,”说着转头看看祝黎,道:“你这次出去,查到了什么?” 祝黎的脸色登时一正,他道:“朱木族近来没有大动作招兵买马,但是詹吴一直在跟一个神秘人接触,我没能查到他的身份。” 延维皱眉,道:“什么神秘人?” 祝黎又跳上回廊坐在他身边,道:“就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叫 ‘神秘人’啊——只知道詹吴最近一直悄悄往巫山附近去跟那个人见面,有传闻说,那神秘人力量强大,可敌千军。” 延维一愣,道:“巫山?人界巫山?” 祝黎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不知是否因为想起了同样的事,两人一时竟都有些沉默。 半晌,延维方道:“已经有很久没去巫山看过她了。” 祝黎便道:“我回来之前有顺道往巫山走了一趟,一则探探传闻虚实,二则去看了看巫真。” 延维看着他,祝黎的声音竟有些涩,他道:“她很好。躺在那棺台上,仿佛就是睡着了一样。” 好像下一秒,就会微笑着醒过来。 延维心头酸涩,说不出话来。 又半晌,祝黎方道:“只是,巫山附近似乎也不太平,附近的村子里不断有人失踪。有传闻说,是被一种浑身散发黑烟的东西抓走了。” “黑烟?” 祝黎道:“那些人是这么说,但我听起来,倒像是邪气。” 延维看看他,道:“你觉得,这事跟詹吴和那神秘人有关?” 祝黎耸耸肩,道:“反正要说没关联,我是不信。既然真准备和我们杠上了,这种生死攸关的节骨眼上,詹吴绝对不会干什么好事的。只是不知道,他到底准备放什么招。” 延维道:“你得继续盯着那边才行。” 祝黎嗤了一声,表示当然,而后又道:“泽盼那边怎么样了?” 顿了顿,延维道:“还好。这段日子,泽盼已经跟东皇的宠妃彤妃熟络了,应该很快就能下手了。” 祝黎左手握拳,跟右手手掌撞了一下,跃跃欲试道:“太好了!等泽盼一得手,咱们这边就能光明正大跟天庭干上了!老这么偷偷摸摸瞻前顾后的,我真是烦透了!” 转头看着延维有些沉闷过头的脸,他便又道:“你怎么表情这样?” 延维道:“没事。” 祝黎从不是个费心看脸色的,此刻便也只当没事。 忽然的,祝黎想起什么,又道:“对了,如故这次又是为了什么找上门来的?” 延维道:“她送来了宓妃给尊上调的香料。” 祝黎似有些迷惑,延维道:“说是尊上这次发病前,曾到人界宓妃那里去。” 祝黎忙道:“我都没来得及问,这次尊上又是怎么犯病的?” 延维似是在想着什么,半晌没说话。 祝黎便伸手推他,道:“跟你说话听见没!” 是夜,月色静好,城中亭台楼阁,皆被镀上一层剔透银辉。 延维坐着,身子一转,双脚从栏杆上抬过去,面朝着朗朗夜空和浸在月华中的连绵宫宇。 他道:“你说,若尊上这次真动了心,是好事,还是坏事?” 祝黎道:“什么没头没脑的话?” 延维看他一脸茫然,忽觉有些好笑,他道:“我有一个大胆的假设。” 祝黎道:“啥?” 本该是存在于那所谓虚幻的梦里的一切。 镜花,还有水月。 几千年来,连一个真实存在过的证据都不能找到。 那时的永夜之风,卷起彼岸棠的红花与如故的黑发纠缠。 而她,迷离着眼神,准确无误地叫出了那棵树的名字。 那棵只该在人界生长的树。 那棵纠缠了荣桓四千年的树。 那棵仿佛与所有前因后果紧紧相系的树。 延维的眸色有些渺远了。 惑山结界的缘者。遣散的外苑。下聘的城印。 是啊,这个假设,实在太大胆了。 延维看看祝黎,道:“假设,如故真的嫁了过来,变成咱们永夜城的主母,大约也不至于是件多糟的事。” 祝黎腾地站起来,声调登时又高了,道:“你小子疯了么?!” 延维看他这般紧张模样,仍是笑,道:“她也曾在城里住了些时日,平心而论,你真觉她是天庭一流的阴险卑鄙之辈吗?” 祝黎指着他,瞪眼道:“你你你,你现在竟然帮着她说话了!” 延维也不睬他,站起身来,道:“如故会在子时施法,事关重大,我们两个都得去护法。你去准备一下,等会儿早点过来。” 而后,从栏杆上跳下来,便走了。 荣桓的灵识世界中,一片黑暗。 如故四下看看,倒也不觉太意外。 既然他的三魂已经残破到了面目全非的程度,灵识世界受心魔影响,被黑暗吞噬崩溃,也是正常。 只不过,尽管都已崩塌,这地方倒还是比她想象中要稳定。 想了想,仍是摘下了腰间的平沙凤骨箫握在手里。 按照延维同房七星官两人所说,荣桓失去意识之前神志已然混乱,虽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想必不会没有危险。而彼岸环神力太过强大,只怕会对荣桓的灵识世界再产生什么刺激,若能够,还是不用为上。 长长吐出一口气,这地方的混浊之气很是浓重,即便是她,竟也觉得有些不舒适。 就在这时,从她脚下,星星点点,闪起了微弱亮光。 那些亮光,星罗散布,铺成一条小路,从她的脚下,笔直延伸到看不清的前方。 如故半蹲下身子查看。 浅淡至极的蓝色,近乎月白。 花朵有三层,每层又各有三片花瓣。 花心处,却是点点微光,摇曳闪烁。 如故有些疑惑,低声道:“薰华草?” 她站起身来,看看前方点点薰华微光铺成的小路,拿左手指节抵住了自己的唇角。 难道说,并非因为被心魔生成的黑暗吞噬了——这地方,竟本来就是如此么? 方才之所以一片黑暗,只是因为薰华草本就是朝生夕死,需要在黑暗中酝酿元气,才能再次盛开。 再次环视这片幽暗的世界,在薰华草微弱的白光下,如故忽然发觉,她站着的地方,是一片开阔的原野。左手边不远处,隐隐有粼粼波光,似乎是一片湖泊。 而在这样静谧的空间里,她仿佛还能嗅到迦摩罗莲华的清香。 下一秒,静谧被打破。 小路两旁,仿佛戏幕被拉开,各色人物登台亮相,念词对白。 如故不觉迈开脚步,沿着小路向前走去,边走边看。 那些人物,仿佛只是虚影,却又真实异常。 就好像,这些都是曾经存在的过往。 这般看着,如故心跳忽然漏了两拍。 这一幕幕场景里,似乎有那么几个人,看起来好生熟悉。 那个少女,仿佛是宓妃。 而那个唇红齿白,比个小姑娘还要妖娆上几分的少年,仿佛是白桐。 那个一脸持重的白衣少年,仿佛是重尧。 而那个喝了两杯酒之后,借着酒疯向少年重尧撒泼耍赖的,仿佛是荣桓。 如故伸手攥住了自己胸口的衣襟。 难道这些,都是荣桓的记忆? 两侧场景不住交换,又一幕幕衔接。 如故沿着小路向前走着。 最初,只是年少时的他们。纵马饮酒,快活无忧。确是白桐口中,美好到难以想象的,年少时光。 好景不长。 失踪许久的荣桓的父亲,应龙大将军孟邑公开投诚于九黎族。 华夏部族群情激愤,少年荣桓受尽千夫所指,而伏羲在压力下,将养子荣桓及其麾下部署贬至边疆。 华夏与九黎开战在即,荣桓再三请命参战,伏羲皆不准许。 荣桓便违抗军命,兀自带兵赴战,与主帅重尧汇合。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伏羲亦无法。 战事过半,华夏形势一片大好,伏羲便在这时下令,一批批召回作战的部队,留下魃族断后,与孟邑大将军在八荒与人界交界的赤水河畔对峙。 那些回忆,一幕幕一帧帧,渐渐染上了些黑中带赤的颜色,仿若浓重的鲜血。 似乎也因此,如故的呼吸,连同她的心,都愈发沉重起来。 荣桓的回忆,开始颤抖、摇晃、忽闪,仿佛他已再不能承受这当中负载的重量。 而在最后一幕中,在那近乎扭曲变形的画面中。 魃族人耗尽神力,死伤惨重。 而浑身染血的荣桓,厉声嘶吼着,手中的方天裂风戟,刺中了孟邑大将军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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