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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凤国左相府书房里,三月正侍立在紫檀木大条案旁。    一双乌溜溜大眼调皮打着转儿,上下左右的瞅着她主子瞧,苗条美丽的少女不时还在捂口偷笑。    “有完没完了?”紫云瞳横了她一眼,嗔道:“沏茶,研磨,有话快说。”    三月“噗嗤”笑出了声,手下却是一刻不停,先端起一只五彩云鹤纹的茶盅置于案上,接着挽袖拎壶,加水煮茗,霎时只闻茶香四溢:“这左相府真有好东西,奴才都没见过呢!这茶说是叫水丹青,主子尝尝。”见云瞳不说话,又赶紧蓄水调墨,利落的研磨起来。    “别那么眼皮子浅!”云瞳拿眼撇她:“瞧你这个殷勤劲儿,当我不知道你想问什么?”    “奴才这点子弯弯绕还能瞒过主子去。”三月一个劲儿的往圆乎乎的小脸上堆笑:“主子,您说这里怎么就碍眼了?锦被绫罗,轻纱暖帐,奴才是怎么看怎么好!您干嘛非挪腾啊?害得奴才大半夜的还追在您后头跑马……”    “这地方冷冷冰冰的……”云瞳提笔写上一句:“没一点子人情味儿,不好!”    “啊?”三月挠挠额角,有些摸不着头脑。    ……    “王帅可知,那给我下药的人便是这府中的二堂总管。他是我爹爹的陪嫁,看着我从小长大,从来侍候周到,曲意奉承,毕恭毕敬。我离府入宫,是他给我梳妆束发,殷勤跪送,说尽了世间的吉祥话儿。可是我没想到,就在方才,他竟似不认识我一般,冷眼相向,辣手无情。他给我换衣服的时候说:这是他亲手挑出来的,透而不露,媚而不妖,府中侍寝的色侍最是喜欢…….当年他亲手为我点上守宫砂,如今却来强灌春引。我知世间人情翻覆,有炎凉冷暖,却不想昔日亲近之人,冷酷如斯……”    “离凤,你恨韩飞使人害你,可有怨你母亲?将你布做棋子,随意丢弃。”    “母亲大概别有苦衷吧……国主金口玉言,我与皇家的亲事已定。早一天进宫还是晚一天进宫,又有什么分别?    “……”    云瞳想起离凤昨夜说起的话,半晌失神,喃喃自语道:“怎么会没有分别?”    三月在旁听得糊涂,一叠声的叫道:“主子,主子?”    云瞳回过神来,猛一甩头,似乎要甩掉心中涌起的不快。她随手翻开一份军报,问道:“还有何事?”    “您最后真把那人送走啦?”见紫云瞳果然点头,三月又惊讶,又疑惑:“这……这不是不合规矩么!”    云瞳头也不抬,问道:“什么规矩?”    三月眨巴眨巴眼睛:“我听人家说了:这侍候元服之礼的暖床人都是要赏个脸面的。平常人家自然是收房束发,像咱们这样王侯府第,少说也要给个名分。和亲王与恭亲王府里,都是抬举他们一个小宠位,好歹称一声“公子”。皇上当年的那位,如今不也封了如君?您这把人一送走,不是撂下话茬子,让人家说咱们始乱终弃,刻薄……寡恩么!”瞄着云瞳脸色不甚好看,那声音立马低了下去。    云瞳白了她一眼:“你这丫头还长学问了!始乱终弃?刻薄寡恩?一套一套的往你主子身上扣……还嫌我那名声不够吓人么?”    她拾起案上的湖笔在砚墨里润了润,慢慢又道:“他既不肯留,我又何必勉强……爱嚼舌头的人有的是,且由她们!”    “他不肯……”三月不可置信的睁大眼睛:“还有男子不肯的?没了清白,离了妻主,他还能奔哪儿去?再说,他是没长眼睛么?主子您这般人物,他都弃了不要…….”说着说着,那话音儿又低了下去。    云瞳俊眼眯起,思绪却有些飘远了。“妻主么……”噙着这几个字,他又想起昨夜那绝美而伤痛的少年。    ……    “可否见告姓名?”    “就叫离凤吧……”    “我送你回上京王府,好歹是个容身之地。至于以后,你若认我为妻主……”    “大将军王!”他立刻打断,眼神茫乱,良久方道:“春梦无痕,不如两两相忘……”    相对无言,只得各自别开头去。半晌,云瞳洒脱一笑:“也好……”    ……    三月圆圆的小脸突然在眼前放大,大眼睛扑闪扑闪带着调皮的笑意:“主子,您发两回呆了。”     云瞳俊脸儿微微泛红,借几声咳嗽遮掩了过去。忽听房外有脚步声响起,紧跟着传来一个沉稳的声音:“主子,六月复命。”进门来的女子削肩柳腰,长挑身材,细眉善目,沉默可亲,正是六月。    “可办得妥当了?”云瞳问道。    “是。奴才给那位公子易了容,留在西边的一座寺庙之内,来去不曾被人注意。”    “他可说了什么?”云瞳又问。    “一言未发。”    云瞳想起离凤临别时的神情,死寂中带着苦楚,似对眼前一切都无留恋,不由心下暗叹一声。    室内一时沉默。    六月瞄瞄云瞳的脸色:“主子,是否加派人手,查查他的来历?”    “不必了!你派人在那里守着。”云瞳皱眉:“平时不要打扰,也不能放任他出事。有任何消息都立刻回报。”    三月、六月齐声称“是”。    云瞳又想起一事,问向六月:“韩飞强掳的那些凤国男子可都放回去了?”    “韩飞哪舍得把美人放跑!”三月抢着回道:“不过她老娘一进城就去到她那里,据说劈头盖脸一通训,主子惩戒之外,又给了三十家法,真真一顿好打。韩飞到现在还没起来床呢!那些男子已经被韩老将军下令送走了。”    六月皱眉叹道:“主子,您这一伸鞭子,和韩家的过节更大了。”    云瞳看她一眼,正色言道:“我打韩飞不是因为私仇。她败坏军纪,肆意劫掠,原本就该重罚。我为三军主帅,若遇恶姑息,日后人人皆当军令如儿戏,那还了得?”    六月与三月相视一眼:“可是您上回还说,韩家重兵在握,势大功高,现在不可轻动。”    云瞳一笑:“正是念在如今情势,不能把韩飞打死,三十鞭子从轻发落,卖韩家一个人情,聊以警示。韩老将军不是还觉得我打得不够,自己帮忙补上三十么?”    三月哈哈一笑,又给云瞳沏上一盏茶,便有小军来告,柱国将军韩宜求见。    “这么快?”云瞳一皱眉:“这正说她呢,她就来了。”    颍川韩氏在大胤门阀显贵,名将迭出,韩宜为现任家主,又是玄甲军主帅,功高爵显,素有名望。云瞳便起身迎到门外。    韩宜年近六旬,两鬓虽白,却是精神矍铄,更兼体貌英伟,毫无老妇之态。一见云瞳躬身下拜。云瞳忙与扶住,执手进屋。不待坐定,韩宜再拜:“孽女无知擅行,请王帅依律重责!末将教女无方,惭愧之至!”    云瞳笑道:“老将军请起。韩飞所为,着实鲁莽。只元服一事,我之前未曾细嘱,也有不是。”    韩宜叹道:“王帅元服,此何等大事?圣上殷殷挂怀。三年前即诏命末将妥为操办。因在战时,末将等未及赶至。韩飞无能,行事潦草不周。日后圣上问责,末将将何颜以对?”    云瞳搀起韩宜入座,笑道:“老将军不必挂怀!云瞳既已成礼,足慰圣心。”    三月在旁斜眼吐舌,暗自嘟囔:“真会护短,什么潦草不周?”    云瞳耳尖听得,立时皱眉,狠瞪她一眼,转而岔开话题:“老将军您离营前,赤司炀的人马行至何处?”    韩宜答道:“赤司炀行军极是缓慢,在濉溪停了两日,似乎有意拖沓。等闻凰都已破,掉头便往西去。末将设伏,一无所获。”    云瞳点点头:“赤司炀是个鬼狐狸!”    韩宜双眉皱起,言道:“王帅攻破凰都,实出末将意外。”    云瞳微微一笑:“不瞒您说,连我也未曾想到。”见韩宜露出疑惑的目光,她又说道:“凰都高墙大城,易守难攻,我之本意是围城打援。凤国六师,龙脊山一战已损其三,国主赤连凌自将一师,她侄女罗孝华与三皇女赤司炀各领一师。赤连凌其人,昏聩蠢笨,她若据守凰都,必令余师勤王。我军以逸待劳,先灭来援二师,再攻凰都,赤连凌必降,则凤国大势可定!”    韩宜仍皱眉道:“三师里外夹击,我军亦险。”    云瞳笑道:“赤连凌若见不到一线胜算,岂敢守城待援?”见韩宜点头,她继续说道:“之前一直如我所料,破城前一月,赤连凌还忙着祭庙誓师,要与我大胤决死战,与她凰都共存亡。可笑不过十日,她就听从左相池燕琼之谏,自毁誓言,放权东宫,赶在我军围城前分师西窜,不仅扔下了凰都十数万百姓,连她赤家历代祖宗牌位都弃之不顾。民心人望,毁了个干干净净!”    对这位国主所为,屋内几人都是满脸鄙夷,云瞳更是冷笑连连。    韩宜又问:“池燕琼在凤国也算有些才干,怎么国事临危,她竟出此下策?”    云瞳答道:“这位左相么,实是大有作为!我猜她是不想见赤司炀飞蛾扑火,自投罗网。老将军请想,若赤连凌坐困危城,君臣母女,家国荣辱,赤司炀有什么理由不来解凰都之围?若来,凭她那一师人马,可能胜我?”    韩宜沉思道:“赤连凌弃守凰都,若调齐三师,勉力应战,只需缓过些时日,青麒、玄龙不会坐视她亡国,必然出兵助战,她便尚有一线之机保江山半壁。”    “所以说她蠢!”云瞳笑道:“她离开皇城逃命,却也知道自己所为不堪,竟然仍令两师速进,解凰都之围,救阖城百姓。直把罗孝华一师完完整整的送到了我手心儿里头。”    “这就叫作了小倌,还想立贞节牌坊。”三月鄙夷笑道,听得韩宜不住皱眉。    云瞳立时喝到:“多嘴!没规矩!待会儿自己去领罚。”    韩宜瞅了三月几眼,知道是紫云瞳身旁得脸的亲卫,也是有军职行名的,便不多言。    云瞳笑道:“这丫头话说的虽粗,理却不粗。赤连凌自己贪生怕死,可苦了她那两个还算有点本事的皇女。司烨弃城无望,司炀回师无名。”    韩宜不解的问道:“王帅为何不再等上几日,还是先破了凰都?”    云瞳踱了几步,放低声音道:“我是等得,池燕琼可等不得了!我没想到,她竟主动献城……”    “啊?”屋中人一片惊呼。    云瞳眼中精光凝结,忽而想起离凤,不禁摇头轻叹:“名城大都,竟然唾手可得。如此重礼,我不能不收!且赤司炀绝不似罗孝华那般迂腐,她是不会再进兵凰都的。”    韩宜若有所思:“真的是池燕琼?”    云瞳笑道:“她并未出面,不过却留下了破绽。凰都浩大,虽然迟早不保,可围城日短,还没到兵尽粮绝的地步。何况东宫仍在,民心尚有所望。不到逼不得已,谁想做亡国奴呢!池燕琼手握重权,又有所图,除了她还能是谁?”    韩宜点头叹道:“不错。凰都一破,赤司炀立刻引军向西,这是给她逃跑找了一个最好的理由。”    云瞳轻嗤:“不仅如此,凰都破城,是太女无能;罗师覆没,是孝华愚忠;国土沦丧,也全是她母皇政怠宦庸,咎由自取。可有她赤司炀一点错处?不仅无错,全师救母,还大大有功呢!”    见众人颔首,云瞳又笑:“赤连凌有四位皇女,长女司烨有守成之智,三女司炀具拓疆之能,立谁为储副,那位赤凤国主一直犹豫不决。这姐妹俩自然也是互视为敌,各不相让。赤连凌仓皇西窜,立司烨为东宫太女,而她的左相池燕琼明显拥立司炀,为保她上位,不惜献城自焚……”    韩宜叹道:“逼死赤司烨,保住赤司炀,这位左相……”    云瞳冷笑:“就是最后,也不忘惺惺作态!以身殉国,满门忠烈。先将长子急急忙忙的送入宫,为安司烨之心;另将次子嫁给司炀,重新布局。哼,赔上六个儿子的终身,去换两个女儿的前程。她便这般笃信,跟着赤司炀,她池家就能够涅磐重生,光宗耀祖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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