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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州赤司炀别院。    一顶青纱小轿抬着离凤直接从偏门进到二堂。待仆役退下,两名小侍童赶紧上前,掀起了轿帘。堂前迎上几名公公,看衣着打扮都有些身份,一照面俱是满脸堆笑,好奇地上下打量离凤。那边已一叠声的报了进去:“池少爷来拜郎主。”    离凤见那院落轩敞巧致,侍候的仆从分一二三等,人数众多,又井然有序,知道是个规矩所在。    想起二弟池端那日凭母亲一句吩咐,拿顶红轿就送进了三皇女府。不说庚帖、聘礼皆无,便是嫁妆,也不过收拾了他自己屋里的几件细软。自己得了消息,赶去相送,端儿委屈得泪如泉涌,直等上了轿子还拉着他的手不放:    “哥哥以后作了太女正君,可千万莫忘了端儿……”     陪房过去的端儿奶公跪在自己面前,连连磕头:“大少爷心地良善,府中有口皆碑,待我们少爷也是最好。日后也请顾着我们一些,给三殿下递个话儿,好歹赏少爷一个像样的名位……这样胡乱的嫁过去,哪儿能得人看重?大少爷瞧瞧,这哪算得是嫁?就如同被大人扔到皇女府了。我们少爷怎么可能有出头之日,真真命苦。”    自己听得心酸,频频劝道:“如今是非常之期,听得三殿下府中也一般混乱呢。二弟再怎么说也是左相爱子,嫁过去绝不会受人冷眼,你们只管放心就是。”    池端哭个不停:“谁不知道左相爱子只有哥哥一个呢,我们哪里算得?只求哥哥怜惜,日后常叫我去家下走动,就是疼端儿了……”    那哭声仿佛一直留在耳边,让他无限牵挂。没过两日,听说三皇女府也迁出了凰都.再后来,兵凶战危,皇宫大火,他被胤军掳走,送给了害他国破家亡的紫云瞳……他的经历,比端儿当日仓皇出嫁更要难堪百倍。    自凰都一路颠簸至徽州,亲见战火硝烟之下百姓流离失所,每天上演无数生离死别、仇雠怨痛,心中倒为端儿生出一丝庆幸。如今亲眼见了,更觉欣慰,端儿,过得甚好!    一路想着,离凤已行至内室门外。迎面又接出一人,似拜不拜的略一躬身:“大少爷好。”    离凤只觉眼熟,略一思量,记起就是二弟的陪房杉叔,唇边刚泛起笑意,却见杉叔已当面直起了腰:“有些日子没见大少爷了。听说您进了宫,老奴还没有当面恭喜。”    离凤看他一眼,想说的话已全咽回了肚中。    后面跟着的小侍童却满脸不忿:这人怎么这样讲话!家主不许少爷束发,便是昭告众人,他还未嫁。这人没看见么?还来提“进宫”这等尴尬事儿。    杉叔拉长了声音道:“我们郎主说了,这兄弟又作了连襟,真真儿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以后更要走动殷勤些才是。”    离凤听他那语气居高临下,更不言语,只随着进到里屋。    屋内甚暖!    炕桌旁坐着一个年轻男子,锦衣华服,簪上冠玉,往脸上看,面色红润,两颊丰腴,正是池端。见离凤进来,他扭头朝左右一笑:“才刚说起哥哥怎么没到,这就来了。”    身旁几个管事、陪房都瞥来一眼,其中一人咳嗽一声:“郎主,还是让池少爷先见过国礼,再叙家常吧。”    离凤沉默的看着上来几个仆从,在正中地上铺好垫子。杉叔在旁低声笑道:“若是太女正君驾临,我们郎主该当先见礼才是。如今您自认还是池家少爷,那就只得委屈了……三殿下感念老家主为国捐躯,一腔忠烈,已向陛下请旨,赐封我们少爷为侧君了。官员子弟见皇女侧君,该行跪拜之礼。”    离凤抬眼向前看去,见池端坐得稳当,正似笑非笑的回望自己。那一身绫罗锦缎,坠满金玉,耀目非常,显是极力端着侧君的架子。哪里还是当年怯怯生生总随在身后,说话行事都先看人眼色,出嫁时哭哭啼啼拽着自己衣袖不放的纤细少年。他也变得这样快,快得让人认不出来了……离凤不觉黯然神伤。    池端等了一刻,见他迟迟不肯下跪,便朝左右管事们扫去一眼,疑惑问道:“莫非我让人家为难了?”    就有一位看穿戴是教养公公的人沉声答道:“郎主多虑了。您虽然年轻,可位分尊贵,遇事不可妄自菲薄。这里虽为殿下别院,也是个讲究规矩的地方。上下尊卑,一点不能乱来。”    他转向离凤,带着鄙夷冷笑道:“听说池左相在世之时常常夸赞大少爷,是位谦恭守礼的世家子弟。怎么,老家主甫一过世,少爷就转头换面,行事乖张了么?看你不曾戴冠束发,一定是想强留闺门了,那如何见皇女侧君不肯屈膝,有失礼节?”    待将目光转回池端,他垂首躬身又道:“郎主也该知会大小姐一声,她如今掌管池家,该严肃内治才是。莫被人耻笑治家无方,家下男子不懂规矩,连带郎主也失了颜面。”    话说得如此难听,跟来的两个小侍童都白了脸色,又见这里威势凛然,心中害怕,悄悄在后拽离凤的衣襟。    阖室静无一声,似乎都在等待。    离凤闭了闭眼睛,心中泛起一丝苦涩:那夜为紫云瞳元服,在旧居见了昔日的二堂总管,他那般作践我,我还难过……却原来自己的亲人都是如此模样,何况旁人。他慢慢走向垫子,双膝跪下向池端磕了一个头:“郎主安好。”    池端眸中闪过一丝得意,却故意“哎呀”一声,慌忙起身,双手来扶:“哥哥请起。这些虚礼闹得我们兄弟之间都生分了。快坐。”    接着,便是一叠声命人奉茶。    池端细细看了离凤半晌,叹道:“不想凰都一别,我与哥哥还有再见之日,母亲却已永别人间……”一时又垂下泪来,哽咽问道:“不知那日是怎样光景,母亲为何殉国?”    离凤眸光骤黯,长叹之后,便与他断断续续讲起皇宫大火时的情形,间或提到司烨,心中悲痛,几处讲不下去。    池端哭过几声,便拭去了泪水:“以前只听说太女是温文尔雅的人,不想性子也如此刚烈。其实也非事不可为,便舍了永安宫富贵,投奔国主和三殿下来就是,怎么就举火自戕了?”又看离凤:“哥哥是怎么逃出火海的?”    离凤默然一阵,还是答道:“是太女所救。”    “啊?”池端似乎有些惊讶,转而点头:“太女待哥哥颇有情意。”    杉叔是个有眼色之人,听得此言便附和笑道:“太女若在人世,与大少爷可是天生一对,女才郎貌,琴瑟和鸣。当初大少爷在府中之时,家下人等都是这么说呢。”    “可惜啊。”池端轻抿了一口香茶,满含深意的瞅了瞅离凤:“哥哥也不必难过。有道是: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娘!男人这一世,若得自家妻主真心相待,便是有福气的。我若能似哥哥这般,得三殿下垂顾,哪怕只有三天两夜,也知足了,就是以后为殿下死了,也是心甘情愿。”    身旁公公急忙劝阻道:“郎主说这话,让殿下听见岂不伤心?殿下心中最是爱重郎主,亲自求来圣旨,颁下名位,再看看这满屋的赏赐,哪一件不是名贵罕物,都是殿下的心意呢。郎主念着殿下,便该着意调养身体,早日诞下贵女,了却殿下的心事才好。”    池端叹道:“殿下待我好,我心里知道,岂有不感激的?只是身为男子,总想多求些宠爱。我容貌平常,性子又软弱,日后殿下若娶了悍妒的天仙美人回来,我的日子可怎么过呢!”说着拿眼去觑离凤,又捧起茶盏抿了一口。    离凤一声儿不言语,连头都不曾抬起一下,只是枯坐。    杉叔斜了他一眼,凑近池端服侍用茶:“郎主又说这些玩笑话了。自到了徽州别院,殿下哪天就寝不招郎主侍奉?以前府中那些恃宠色奴哪个能得殿下再多看一眼?有郎主在此,闺房整肃,再无一个妖娆狐狸能魅惑殿下。何况……”    说着又瞟了离凤一眼:“殿下多次称赞郎主,是个旺妻的面相。自从您嫁过来,殿下诸事大利,如今又得陛下器重,不日将获储君之位。郎主的福分更在后面呢。不似某些人,出嫁不到三天,就连累妻主丧命……自己还有脸活着……”    最后一句说得甚是小声,可屋中众人皆听得清楚。离凤脸色越发惨白,只觉头晕目眩,胸口处气血翻涌,好一阵才勉强压了下去。    池端嘴角微勾,对着杉叔假意嗔道:“面相上的事儿可做不得准。小时候母亲曾延请一位法师为我们兄弟看过相,批过八字。我与几位弟弟都极是平常,唯有哥哥与众不同,大法师给了八个字:凤凰偕飞,贵不可言!母亲高兴,家里都传遍了,说哥哥是做凤后的命!陛下听了这个传闻,亲自来看,订下哥哥与太女的亲事。”    屋中众人都拿眼觑着离凤。    “哥哥,你不知道,那时我们都是羡慕得紧呢。”池端笑道:“谁想到现在,你方嫁就寡……莫非哥哥的命太硬,女人都经受不住?要真是这样,□□后想再嫁良人怕是不易呢……”    离凤一直默然听着,先前心中还觉可笑:原来你是怕我再嫁三殿下,夺了你的宠爱。我躲她还躲不及,哪里有这个心。三殿下就是再好,也不及司烨……    待听到最后一句,不由一阵怔忪:难道是因为这个缘故,我与司烨才天人永隔,不能厮守。是我克死了司烨……一时想得魂不守舍,坐如针毡。    池端见他始终不说话,笑着问道:“哥哥今日来见我,不知何事?”    离凤有些奇怪,答道:“家主传过信儿来,不是郎主有话要吩咐我么?”    池端深深看他一眼:“听说哥哥平安归家,我心里欢喜,想和你叙叙旧。再问一问,你以后有何打算?”    离凤平静答道:“我想避世出家,为太女祷福。”    “哦?”池端细眉一跳:“大姐同意了么?”    离凤摇头,向池端略一拱手:“郎主若能为此事向家主进言几句,我感激不尽。”    池端稍稍皱眉:“容我想想……”    离凤起身说道:“若郎主无事,我想先告辞回去……”    话还未完,忽见帘栊一挑,进来一位管事,向池端行礼:“启禀郎主,殿下回来了,听说池少爷在这里,要见上一面。请池少爷过翠含舍那里。”    池端和离凤都是脸色一变。池端旋即绽开笑容:“殿下今日回来的忒早,正巧遇上哥哥……我这就陪他过去。”    “殿下是请池少爷过去,没有传郎主。”那管事一点磕巴不打,直接回道。    池端脸色刷的白了下来,强自镇定:“不知是为何事?”    “殿下未曾细说。”管事不再理会池端,转向离凤,退后一步,躬身施礼道:“请池少爷移步。”    离凤回看池端一眼,见他眸中含怨,身子颤抖,心中轻叹一声,原想着他能阻止自己去见赤司炀,如今看来他还没这个本事。    “请郎主借我一顶纱帽。”    池端还未反应,那管事却在旁不住催促:“池少爷,不可让殿下久等。”    离凤无奈之极,只得向池端告辞,跟着管事出去了。    帘拢一放,人影不见,池端连退数步,站立不稳,一屁股跌回罗汉床上,再崩不住面皮,“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屋中众人都低头不语。半晌,杉叔递上巾帕:“主子,今儿个他来,就是殿下着意安排,您也阻拦不得,就别自己伤心了。”    池端一边拭泪,一般恨道:“你瞧瞧他那模样,原还想着遭逢大变,不知如何憔悴衰败,又说是病着,更该风采全无。可怎么今儿见了,还是一副倾城颜色,比往日只清瘦了一些,倒更添楚楚韵致。你们说,哪个女人见了他不生怜意,不想据为己有?何况殿下那样的人,本就对他念念于心,一刻不忘!”    众人不敢说话,最后还是杉叔近前:“今非昔比。他进宫伺候过太女这事儿瞒不得人的。残花败柳,就是再装得如何邪魅动人,也拴不住三殿下的心。殿下若是娶了他来,不是贻笑天下?无非是看上他的容貌,玩过几次,也就丢在脑后了。毕竟女人都是朝秦暮楚,没有长性的。他再美,再会耍心机手段,身份使然,一男侍奉二女,绝做不了正君,日后也当不成凤后。就是殿下一时心软,接他进府中,也是在主子您掌控之下。”    “还要接进府来!”池端呜咽一声:“以前家里有他,母亲是捧在手里,护在心尖,连两个姐姐都靠后站呢,何况我们几个,母亲都懒得看上一眼,过问一句。好容易离了他,他嫁他的太女,我守我的殿下,原说再没关系了,怎么又阴魂不散的回来了。凰都大火都烧不死他!明明嫁过人了,还赖着不认。不束发,就以为人家还信他是处子么?殿下对他势在必得,大姐只会奉承,死命的要把他塞进来。他要是被殿下夜夜留寝,我还活是不活?接进府里……呜呜……这辈子我都不想再看见他了!”    杉叔等人互视一眼。那教习公公阴恻恻一笑:“既然您厌烦他,那就让他进不了府好了。”    杉叔也道:“主子拿定主意,这事还是好办的。”    “怎么办?”    教习公公低声言道:“寻个娘家的小仆从,给些好处,得个机会把人除掉就是。”    “啊?”池端没料到他说得这般直白,被惊得一颤:“他总是我哥哥……”    公公皱眉说道:“您当他是哥哥,他拿您看作兄弟了么?若真有一番手足之情,就该避着嫌疑,不往殿下那里去献殷勤才是。若殿下真被他蛊惑了,就是不封名位,这么成日在主子眼前晃荡,您闹不闹心?”    “可他若是真死了,殿下怪罪……”    “他在娘家出了意外,谁还敢疑到主子头上?凡事还有池大小姐顶着呢。殿下也说不出什么来,对个已死的美人,不过可惜一阵罢了。何况,太女都已殉国,他也早该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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