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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含舍隐在后园之中,是个清静幽深的所在。离凤随着那管事,一路逶迤而行,举目四顾,心中隐隐不安,一时却也想不出脱身之法。    到了门前,管事回身说道:“池少爷穿得太过素净,恐怕殿下不喜,请先换过衣裳。”也不容离凤拒绝,便召唤侍候在内的仆从们奉上一件件颜色衣裳。    满是朱紫,令人刺目。    离凤坚拒不成,暗叹一声,只得随手披上一件。    进得屋中,见窗下立着一人,身着浅黄色外袍,金线镶边,银丝锁扣,腰间环佩琳琅。鬓发梳得极为齐整,满满插着六行金钗,极衬皇家一派富丽堂皇。    离凤上前跪倒,恭敬行了一个大礼:“见过三殿下。”    那女子等坐回书案之后,方沉声说道:“起来吧。”    离凤垂首站到一旁,感觉赤司炀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上下左右略一打量,就很快移开。    离凤微微松了一口气,暗想池慧姐弟的话也未必是真,三殿下贵为皇女,将晋大位,行事必然端方,岂能因一己私欲失了皇家体面。    赤司炀似乎正在处理政务,低着头认真批阅奏折,不时皱眉,并未讲话。    离凤等了半日,心下渐起狐疑,看外面天色已然不早,便一心琢磨着该如何辞去。又过了一刻,见赤司炀放下笔,抬头向自己看了一眼,连忙把头垂低。    “不错!比你弟弟沉稳很多。”赤司炀淡淡一笑:“主上理事之时,知道避在一旁,不撒娇胡闹。你很懂规矩。”    离凤不明白她是何意,没有答话。    赤司炀又叫来管事吩咐道:“将园里空着的燕来轩打扫出来,日后就给池公子做起居之所。”    离凤听得糊涂,端儿已贵为侧君,怎么还称公子呢?    管事应声而起,却走过来先朝离凤躬身一拜:“恭喜公子了!公子快些向殿下谢恩吧。”    离凤大惊,这才明白赤司炀口中的池公子指的是他。此时再顾不得避嫌,猛就抬起头来:“殿下,且慢……”    赤司炀一眼扫来,目光直直定在离凤脸上,乍惊还喜,心中暗道:果然是一位绝色美人,争如美玉,胜似修竹,不枉我姐妹几个都为他空置金屋,等待多年。如今储位唾手可得,这美人又近在咫尺。只待与紫胤攘和,先守住半壁江山,再图后进,以复大业。    人生至此,似乎志得意满,赤司炀蓦地露出笑容。    离凤心中却是将她与赤司烨暗暗比较。眉眼这般阴郁,不像。气度这般森严,不像。那暗藏在端肃威仪之中的狠厉深沉,更加不像。莫非领兵在外的皇女都是如此?    一时又想起紫云瞳,风姿爽朗,意态洒脱,却也不是这般模样。司烨似冷月幽泉,沁人心脾,云瞳如烈焰骄阳,暖人肺腑,都不似这位三殿下……使人害怕!    赤司炀敛了笑意,对离凤说道:“燕来轩与你弟弟住处不远,日后你们可经常走动,既然同在府中,记得更要和睦……”    “殿下。”离凤再次打断她说话:“殿下留我在此,于礼不合!”    房中管事倒吸一口凉气,偷偷看了一眼赤司炀,见她果然已经皱起双眉。    “什么意思?”    离凤压下一丝气恼,直直对上她双眸:“前在凰都,我已遵领国主旧旨,听从家母安排,入永安宫侍奉太女。此事虽未晓谕天下,然蒙太女‘问名’,终身已定。今因战乱,暂避徽州,待他日圣驾回銮,求以恩典,将自列太女下尘。殿下是明理之人,须知民间未亡人亦不容亵渎!何况皇家?”    亵渎!管事心肝一颤,这位公子在殿下面前这样讲话,好大的胆子!    赤司炀眸光越发阴冷:“你姐姐没和你交待清楚么?”    “家姐面前,我也是如此回她。”    “那你今日为何前来?”赤司炀转过桌案,走到离凤面前。    离凤不着痕迹的后退了两步:“舍弟邀来叙旧。”    “哦?”赤司炀冷冷一笑:“那你又为何来此处见我?”    离凤深吸一气:“为与殿下将此事讲个清楚。我,不会另嫁她人!”    屋中静无一声,那管事大气都不敢透出一口,目光只在自家殿下和那位池家少爷脸上逡巡不定。    半晌,赤司炀缓缓笑出声来,离凤却听得心底发冷。    “有几句话,我也想同你讲讲清楚……”赤司炀锁住离凤的目光:“不管你的处子之身是被谁占去,今后,你的每一夜都只能属于我!我让池慧给你带话,不是为了问你的意思,而是先告诉你,有个准备,想想抬过来后该怎么讨我欢心。”    离凤听到此处,心头陡发怒意,又听她说道:“至于登基之后,立谁为凤后,我还没有拿定主意,若你侍奉得好,我也会考虑。毕竟,你是母皇曾经看中的人。我遵从她老人家的意思,委屈一些,也能博个孝顺名声。赤司烨,你还是早点忘掉的好。她辱师败绩,丢掉国都,以后我要办她这罪!她还能在太庙之中受人供奉祭祀么?你想在赤家祖宗牌位上刻名,那也是列于我的身后。”    离凤怒到极处,却渐渐笑出声来,那笑声越来越大,无限凄凉。管事在旁听得心惊肉跳,只怕这人已趋疯癫,便出声制止:“池公子,不可失礼!”    “谁是你们的池公子!”离凤心中已无畏惧,怒目瞪来。    赤司炀无端一凛,竟朝窗外一望,明明还是青天白日,却为何在那幽深目光逼视之下,犹如身陷无边暗夜,只觉一派肃杀。正在纳罕,耳边听离凤斥道:“责备太女辱师败绩,殿下经年领军,可曾常胜?”    “…….”赤司炀一窒。莫说常胜,自大胤紫云瞳掌管兵事以来,自己可说是屡战屡败。此为心头大恨,谁敢在她面前提起。    “太女丢失凰都,敢以身殉;殿下率师来援却望城西窜,一路奔逃,迭弃名城,又该当以何罪?”    管事听得心惊胆颤,只觉自己应该赶紧出去,却又不敢移步。    “殿下不过皇女,却于国主病重之时身穿黄袍,是何道理?”    “……”赤司炀唇角一抽,管事举手拭汗。    “殿下偏安一隅,不图收拾破碎山河,还在擅施威福,调戏姐夫,可成体统?”    “……”    一句句责问,一声声控诉,皆无法回答。    赤司炀恼羞成怒,猛地伸手攥住离凤的前襟:“你……你是在找死……”    离凤垂眸撇了一眼她微微颤抖的双手,暗自冷笑一声:所谓色厉内荏,便是这般。他慢慢将赤司炀双手拂开,淡淡笑道:“死有何惧!”又扯下方才被迫上身的外袍,扔到一边,从怀中取出一根玉簪,当着两人的面,自顾自绾上长发。    管事吓得后退几步,只想藏到帘帐之后,暗道:池少爷,你今天可是死定了。我家殿下一向自命不凡,从来说一不二,几时被人当面骂过,还骂得这般一无是处。    赤司炀死死盯着他,面沉似水,胸中却怒火升腾:敢当面顶撞,好肥的胆子!你以为自己天姿国色,丽绝人寰,我就舍不得处置么?她越想越怒,她猛地大吼一声:“来人!”    应声而入十几名护卫,团团围住离凤。    离凤脸无惧色,岿然不动,一眼也不看她们。    赤司炀一手指着他,气得心肺乱颤:“将他……将他给我……”    吩咐了半天,还是没说出“给我如何”,管事猜度主子心意,是要找个台阶下,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劝道:“殿下息怒,还请三思……”    赤司炀转头瞪向管事,抬手就是一个巴掌。    正闹得不可开交之际,忽然有人大喊着跑了进来:“殿下,殿下,刘公公传话,请您速速进宫,速速进宫……陛下不好了……”    赤司炀一惊,再顾不上处置离凤,飞身离去,一众护卫急忙跟上。管事捂着肿起的脸庞,慢慢蹭到离凤面前:“池少爷,你,你这是死里逃生啊!险些把我也连累了。”    离凤望向屋外,但见阴风大作,旭日无光,要变天了……    ……    国主赤连凌驾崩,赤凤遭逢大丧。    连着数日,池慧都未归府。赤司炀更是忙得昏天黑地,无心再来找离凤的麻烦。离凤见屋中簪子都消失不见,便撕下一条衣襟,将如墨长发系在脑后,走出屋外,信步园中。这一日来到小湖旁,看那湖水虽然清澈,几处却已结了薄冰,隐隐印出人影来。水中的自己还是翩翩少年,轩轩韶举,不由轻叹一声,随身坐于石上。    风飘飘兮林木萧瑟,水淙淙兮倩影疏离,浮云往事纷至沓来。    离凤拂开耳旁乱发,盯着湖中倒影有些发呆:怎地历经离乱,这副相貌竟一点未变,仍是招人觊觎,惹人妒忌,在凰都韩飞面前尚能凭此救护他人,如今这里…..除了拖累自己,一无益处。若是,就此毁去了,是否心愿便能达成,凡事就能自主?可若真变成了个丑八怪,日后去见司烨,她会不会害怕?    离凤突而一笑,令身旁几个侍童都看呆了眼,只觉寒日冷风之中忽逢春月杨柳,枯寂凋零之后重开缤纷花事:少爷真是个美人……    离凤此时想起司烨,忽在伤痛之外多了一丝怨怼:为何你行“问名”之礼,却不为我“正名”?为何你都到了寝宫,却不与我真正云雨?为何你临难相弃,不许我共赴黄泉?若是你知道我现在落到这般境地,当日可还会拼死来救,迫我发誓不能自戕?司烨,我和姐姐说不能负你,可其实……已然辜负……你可怪我?    离凤再一低头,却见水中丽影不知怎么竟变成了紫云瞳的模样,心下一阵惊慌,随手捡起一颗石子丢了过去。水流影散,波聚无痕,他方觉得这颗心跳得缓了一些。    一时又想:那事若被人知道,我对着赤司炀一番正气凛然,言辞滔滔,可都成了笑柄!姐姐现在就骂我不懂廉耻,到时还不知会怎样?可是……只要我一直活着,只要这副相貌不变,那件事儿如何瞒得住?早晚会泄之于外。到那时,天地茫茫,再无一处可容此身!    司烨,你不想我死,我也只得死了……司烨,你为何还要我等到那时再死,受千妇所指,为天下所笑┄┄看这湖水清冽,若跳下去洗涤一番,不知能否干净?    正想得恍惚,忽听身旁有人惊道:“快看,那是什么?”    离凤下意识抬头,却见湖面上飞来一团黑影,细看原来一只秃鹰,两翅展开,足有尺许,正向自己方向极速扑来。    众侍童四散惊呼,乱作一团。离凤起身也欲先避,湖边湿滑,没有站稳,方一个趔趄,却觉得腰间被人猛然一推,直向着湖面摔去。就听“噗通”一声,人已落入水中。    众侍童惊慌失措,又怕那秃鹰,又喊着“少爷”,却见一人跳进湖中,奋力向离凤游去,转眼已抓住他腰带。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赶紧上前帮忙,好不容易才将两人都托回岸上。离凤衣衫尽湿,牙关紧闭,已昏死过去。    ……    “都三天水米未进了,还烧得这样,可怎么好啊?”离凤昏昏沉沉躺在床上,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周身仍是热烫,脑中却略见清明,听得身旁有两人在悄声议论。    “请了几位先生来看,都说少爷是自己不肯醒来。”    原来才过了三日……离凤继续闭紧双眼,只盼从此不醒,逃离这无情世间、纷扰尘世。混沌之中,又听有人低声呼唤自己:“公子,别再睡了,她还在等着你呢!千万别再睡了。”    等我,是谁?    司烨,再等一时,我便去九泉寻你,你在奈何桥上稍稍驻足,我便赶得上了……    “公子,你莫要寻死,死了就再见不到了。”    离凤浑身一颤,忽然睁开了双眼。    正值深夜,一抹昏暗的烛光飘摇闪动。离凤怔了一刻,强扭过头向身旁望去,却见一个侍童,只有十一二岁的年纪,圆圆脸庞上一双大大的眼睛,忽闪个不停,见自己清醒过来,抑制不住欢喜,咧嘴笑了两声,露出几粒玉白的小牙。    离凤甚是虚弱,想问话却开口无声。    那侍童似乎明白他的意思,低声笑道:“你也念着主子是不是?她不希望你死的......”    离凤一振,忽然想起司烨夺刃之时对他说起的话:若有侥幸,人间亦可再见。    难道她没有死?离凤瞬间睁大眼睛,颤抖着嘴唇问道:“她……没死?”    小侍童只看他满眼热望,唇抖了两下,并没发出声音,以为他是问自己说的可是真的,便立即坚定的点了点头。    离凤却是惊喜交加,两行热泪“刷地”顺颊而下:司烨,果然没死……她才华出众,雅望非常,老天怎么舍得让这样好的她去死!    小侍童看着离凤又哭又笑的样子,有些呆滞,又看他强撑着来握自己的手,赶紧先行扶住:“你欢喜成这样,可不能再寻死了啊。主子会不高兴的。”    离凤又问:“她在哪儿?现在好不好?”这回使足了力气,喊出了声。    小侍童一皱眉,摇了摇头,见离凤瞬间又灰暗下去的眼睛,有些不忍,扶着他低声劝道:“我不知道主子在哪里。不过,只要你好好活着,别自己伤害自己,她一定会接你走的。”    “是她说的?”    小侍童再次坚定的点点头:“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得活着,等她来接你。你们就可以在一起……”说到这里,挠了挠头,他实在是不知道主子和这位公子在一起后会干什么,想了又想,只得继续说道:“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永远在一起了……离凤唇边泛起一丝笑意,眼泪却如断线的珠子一般滚落不停:原来司烨嘱咐我离开凤国是这个意思。    是了,她是太女,诈死埋名,留在赤凤太过危险。而我,留在这里也毫无自由,只能任人劫掠。若是离开凤国,天高海阔,我与她携手红尘,哪怕乡野村落,深山密林。再不要作什么太女、凤后,只求两相厮守,一路同行……    小侍童眨着大眼睛,极力压低声音说道:“这里有人要害你,你自己小心些。我叫小北,就在你这住处的外院守着。主子让我们护着你。我在这里不能多待,先出去啦。”    小北朝离凤摇了摇手,刚想抽身出门,忽觉衣襟被人攥住了,回头一看,却是离凤半悬着身子,一脸恳切的看着他,嘴唇微动,却没出声:“带我离开,离开凤国!”    “额?”小北瞪着眼睛又挠了挠头,暗想这件事我可作不得主,得上报请示。    离凤有些费力的用沙哑声音说道:“找个安静的地方,等她来接我。”    “好吧。”小北实在不忍心,这么美丽的男子低声求着自己,怎么能拒绝呢!“可是,你得先养好病啊,你这个样子怎么走得了路呢?还有……别想着往脸上划拉簪子,你要是变得不漂亮了,我主子就不会来啦。”    离凤灿然一笑,微微点头。小北一吐舌头,赶紧转身出去了:我的娘啊,他长得怎么这样美!怪不得主子都把他扔出来了,还是忘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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