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去后不久,谢晴瑶又来敲门,听里面喊声“进来”,方缓步而入,未等说话,见脚下踩住了一张黄纸,便弯腰拾起,递给云瞳:“你的?” 云瞳只道是三月不小心掉落的,正骂她粗心,谁知一瞥之下,忽就“嗳”了一声:“这是谁写的?还把二姐你的名字标上了!” 谢晴瑶听着纳罕,凑过来一瞧,可不那上面大喇喇的写着一行:求菩萨显灵,今夜去捶打谢晴瑶,二十即可,只打屁股,莫打脸,莫打腰,莫打胸膛┄┄ 云瞳“哈哈”大笑:“这个沁阳,居然让佛爷替他半夜行凶┄┄这心愿如何能达成┄┄” “看来我得先向你告假,明日好好养伤┄┄”谢晴瑶也摇头笑了:“你这弟弟,任性的很,实在令人头疼┄┄瞧这架势,我得罪他一次,他就要记恨上我一辈子┄┄” 云瞳拍拍她肩头:“沁阳幼失倚靠,深宫之中,成长艰难,养成一股受不得指摘的执拗脾气,你莫和他一般见识!” “艰难?”谢晴瑶不以为然:“皇子金尊玉贵,如何会成长艰难,怕是被母皇父君娇惯坏了吧!” 云瞳叹了一气:“这你就不知道了,宫里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呢!沁阳生在洛川,六岁才被瑾贵君送回上京,孤身无父,满眼陌生,时常在半夜惊醒,哭闹连连,动辄被管事宫监训斥。” “啊?”谢晴瑶一愣:“奴才竟敢训斥主子?” “先皇对瑾贵君┄┄颇多误解,待沁阳就有些不冷不热;铁后又心怀嫉妒,由他自生自灭,不闻不问。宫中有几个人是没长着势利眼的,趋炎附势,拜高踩低,最是擅长。沁阳受过不少委屈,九岁了,还不识字┄┄”云瞳眸光暗沉下来:“有一日,他叠了大大小小的纸船去御河放玩,在岸边遇见了一个女子,和颜悦色的与他闲话。他不知道那就是自己的母亲,见有人对他好,就一股脑的说了许多心事:这里没人喜欢他,随便什么奴才找个茬子就敢作践他,他想坐船回青麒找父亲┄┄他还掀起衣服给那女子看,腹上深一道浅一道,是公公们嘲笑小孩子肚大,拿绳带勒的┄┄” 谢晴瑶万没想到会听到这些,不由有些错愕:“先皇┄┄竟不知道?” “她?”云瞳一嗤:“她“勤于国事”,每日忙的不可开交,哪有时间去管儿子会不会受人欺辱,女儿能不能填饱肚腹,别人在不在等她。” “那┄┄”谢晴瑶皱了皱眉:“这一次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不可能再置之不理吧?” 云瞳撇了撇嘴:“当然,帝王家的尊严,岂容奴才践踏。她听了儿子所述,勃然震怒,当日就驾临毓庆宫,将总管、保父、仆从一律锁拿,全行杖毙,只除了沁阳从青麒带来的两个乳父。” “啊┄┄” “就连铁后也受了申饬,命停中宫柬表。”云瞳眯起眼睛:“宫里宫外,闹腾了好大一阵子呢!我也跟着得了些益处,每天能多吃一碗糙米饭了!” 谢晴瑶知道云瞳小时候过的凄苦,却没想到是这般的不堪回首,不由深叹了一口气。 “沁阳问先皇:为何爹爹舍了我,你也不肯要我,是不是我有什么不好?”云瞳背过身去,半晌冷笑一声:“据说把那狠心肠女人的眼泪都问了出来┄┄” 刹那之间,谢晴瑶只觉心尖处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相同的一句话,当年柳昔也曾泪眼婆娑的问过自己┄┄她可能答?她又怎么答? “沁阳亲见母皇威仪,自己经由此事也扬眉吐气,明白了身份、地位的重要。自此之后,便刻意端起了宫主的架子,也学会了拿皇子的头衔保护自己。”云瞳摇了摇头:“他年纪小,又乏人教导,久而久之,难免有些颐令气使了。有一日,又是在御河边上,他撞见了我┄┄” 谢晴瑶想起沁阳曾说过,七姐以前也打过他,眉头一皱,听得更认真了些。 “当时,我正捞鱼,他跟在后面,也学着捞,原本玩的挺好。谁知他见自己篓子里的鱼没有我的多,就不乐意,非要换过来。看他年纪小,我就让他了,换过鱼篓再捞一阵,我又赢了。他不肯罢休,又要换渔网。一来二去的,我也恼了,不愿再和他一起玩。他就显摆宫主的谱儿,缠着我不放不说,还非闹着让我给他磕头。”云瞳想起和弟弟的往事,抿嘴儿一笑:“谁受得了这个,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抡拳就把他揍了一顿。” “你是姐姐,该让着弟弟才是!”谢晴瑶一皱眉:“有话好好说,怎么能随便打人呢!” 云瞳一嗤:“好好说,他不听,该打就得打!你上次在赤凤不也把他打了么?当时他那么折腾,你不生气么?” 谢晴瑶愣了愣,没说出话来。 “所谓冤家,就是不打不相识呢!”云瞳接着说道:“后来,爹爹赶到,把我俩分开,知道他是瑾父君的儿子,怜惜不已,就常在背人处关怀教导他。可惜好景不长,爹爹去世,我和他重又成了孤儿,同病相怜,自然就更要好了。 沁阳是任性一些,不过心地很好。他知道我吃不饱,常常藏了吃食,半夜偷偷开窗等我,每次见着先皇,也总替我说好话,有一次还因为这个惹怒了太女,被她派侍卫故意扔到高枝上去了。我寻了好久才找到他。当时,我失了小白鸽,只怕再失去他,真是吓坏了,可他却说:七姐,我等着你呢,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姐姐,我等着你来┄┄谢晴瑶又被这几个字触动了心事,眼圈一红,急速的转过头去,偏巧又对上了沁阳那张写的密密麻麻的吉纸:思念父亲的话,祝福姐姐的话,对未来无限的期许,虽啰里啰嗦,却言真意切,就连最后那句请佛爷帮忙打自己屁股的话,看起来也不那么可笑了┄┄ 院子里,沁阳刚灌了几口热茶,就忙着来敲云瞳的门:“七姐,斋饭摆上了没有,我都饿坏了!”不妨一进来正撞上谢晴瑶,见她正拿着什么东西在看,见着自己立刻背过手去。 “王主,已经安排好了,请您入席!”孙兰仕恭敬有加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快走吧!”沁阳拽起云瞳的胳膊就往外拖,一边偷眼去瞥谢晴瑶,意外的发现她正若有所思的盯着自己,脸一红,下意识做了个鬼脸:“你看我干什么,讨厌┄┄” “不可无礼!”云瞳沉下脸来:“怎么越大越不懂事!” 沁阳撅起小嘴儿,却又忍不住偷偷扫了谢晴瑶一眼,见她不急不恼,淡淡一笑,自己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孙兰仕冷眼旁观,适时提醒了一句:“宫主慢一些,小心门槛!” 几人来到前面,见厅中打开隔断,男女分了里外间,云瞳本想与谢晴瑶一起就座,却被沁阳死活拉了进去,眼见众人都在立等,便先朝李慕一让:“李堂主,请!” 李慕笑着端起一盏酒,先敬云瞳,复让沁阳:“原来是毓庆宫主,得罪了!”又问众人名姓,一一客套。 韩越看他带着面具,也不知道那酒是怎么喝下肚去的,就皱眉问道:“改日想与李堂主以真容相见,不知可否?” 李慕笑道:“谁不知道紫胤有梅花月郎,韩少爷玉貌仙姿,世无所匹,在下不敢露丑。” 云瞳暗自瞟了一眼在座众人,见除了离凤安之若素,冯晚不敢置喙,叶恒等为他这一番近乎谄谀的恭维,面上都不甚好看,凌讶已掏出镜子,自顾自的皱眉照了起来。 李慕似有所觉,又笑道:“从少爷与贺兰少爷也是六国闻名的美人,有幸得见,真不虚此行。听说大胤就要举行侍子大挑,几位都去参选么?” 韩越提起这事就觉头疼,从奕和清涟对望了一眼,也没答话。 “可不都得去么!”沁阳不知他们为何都沉默下来。 “美人争妍斗艳,当真是一番盛景!”李慕故意转向云瞳笑了笑,复又拿起杯盏:“在下先祝几位前程似锦,得侍良人!” 听得碰杯之声,叶恒暗自抿唇,脸色越发难看:王主出门在外,不多设规矩,我与几位少爷处的久了,也常把酒言欢。可到底身份有别,等回了上京,他们无论是谁嫁过来,都是主子,得敬着供着。宴桌之上,怕是再也没有我的座位了┄┄ 沈莫偷眼去看叶恒,见他垂着脸,蹙着眉,一怀落寞,心中暗道:幸亏我只想作个暗卫,若也有了阿恒那样的心思,听见这番话,不知该有多难受。一边想,一边深深叹了一口气,正被云瞳听得分明,自己却恍然未觉。 若怜站在一旁,暗为离凤叫屈:他本来是要当太女正君的人啊,如今只能作一位公子,仰人鼻息。英王给了他耳饰,却总不来亲近,也不知是什么缘故┄┄若等回了王府,娶了主君,怕更想不起他来了。这年头,到处都是看人下菜碟,英府哪能例外!公子不得宠,以后的日子可就艰难了┄┄看他还总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我得空还得多劝一劝┄┄ 无人说话,气氛趋冷,沁阳觉得奇怪,朝众人问道:“一回上京,我又锁到宫里去了,孤孤零零的好没意思。你们以后都在我七姐府上,团团圆圆,热热闹闹的,怎么也不高兴?” “咳咳┄┄”云瞳猛咳了两声,见眼前男子们表情各异,有的脸红,有的咬唇,有的眼光游移,有的粉颈低垂┄┄ “宫主怎么会孤孤零零呢!”李慕笑道:“等英王娶了正君,可以经常迎您去府中作耍┄┄” “是哪!”沁阳一经提醒,心花顿开,点着清涟说道:“你记住没有?七姐事忙,万一忘了,你可得替她想着,常接我去┄┄” 清涟脸红如血,偷偷瞧了从奕和韩越一眼。韩越毫不在意,从奕却默默垂头。 李慕话锋一转,似乎刚想起了什么:“噢,宫主也不必坐等,您的表兄凌霄宫主不是也在英府么?时常探望,也合情理。” “对,对,对!”沁阳拍掌大笑:“我怎么把他忘了┄┄” 云瞳见这个话题不完,众人都高兴不了,便命小北:“时辰不早,赶紧布菜!” 待二十几个盘子一摞上来,小西就惊讶的叫道:“还真是心想事成啊┄┄” “什么意思?”小北偷偷问他。 “早上,我把自己爱吃的都写到吉纸上了,你看这才多大一会儿功夫,就全端上来了┄┄”小西还没说完,就听云瞳又吩咐道:“快都趁热吃吧!对了小北,明日你歇一歇,也睡个懒觉!” “啊┄┄”两个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张大了嘴,又是诧异,又是兴奋: “菩萨显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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