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玄心平撂下如山军务,带着李季、腾冲等一干将佐,亲自陪央金族俪戎亲王温朵娜来拜聂家老太爷,与她一面寒暄,自己一面腹诽。 温朵娜系央金族先王塔基世第二女,才干最著,深得宠爱,奈何其父是中土人士,因战乱被掳到九戎为奴,身份卑下,故不得册立。塔基世死后,群女争权,前雍州刺史郭开意图挑起内乱,故极力拥护季女元摩利杀嫡姐、夺大位。温朵娜审时度势,在紧要关头襄助小妹一臂之力,乱平,得封俪戎王爵,总算在九戎有了个像样的身份。她容貌肖父,黑发黑睛,衣着做派却是十足夷化,穿熊皮裤,披狐狸氅,勒着猫眼石的抹额,挂着大金琉璃耳环,明明能说一口流利的中土话,偏要叽里咕噜的哼央金腔,还要玄心平找人翻译,装腔作势,施威摆谱,令人讨厌至极。 偏偏她顶着钦使的名头,是替小妹元摩利来拜望聂家遗属,进得中军宝帐,开口聂飘萍英才盖世,闭口冠军侯忠烈千古,天下闻名,人人敬仰。今见聂家军旗,思及往事,感慨万端,特请相见。玄心平使令牌宣召聂老封君,竟惹她鄙夷,谓中土自诩礼仪大邦,竟毫不通人情世故,直要亲赴男军行礼,以呈敬意。 李季跟在玄心平身旁,悄悄以密语传音:“大帅何不趁此良机将温朵娜擒住,则九戎无悍将领兵,胜之可期。” 玄心平不动声色的回她:“两国交兵,扣留来使,传扬出去贻笑天下!” 李季一窒:“大帅和戎狄讲什么中原规矩?她们性情狡诈,惯是翻云覆雨,您小心吃亏!” “彼既敢来,便是不怕我扣押┄┄”玄心平暗暗掂量着温朵娜的来意:“拿拜会聂老封君当幌子,在道义上已然占先。我再有动作,落人口实,会让大龙颜面尽失!” “┄┄”李季看了趾高气扬的温朵娜一眼,撇嘴未言。 “玄帅,这就是聂家军吗?”温朵娜忽然停步,指着前面问道。 但见营帐连亘,哨卡林立,兵士盔明甲亮,军容整肃非常,令人一见便生敬畏。 “正是!”玄心平见聂老太爷立身营门之外,如老鹤苍松,矍铄依旧,下意识就挺起自己腰背,站的笔直。 温朵娜惊讶一声,连忙整衣扶冠,收起桀骜之态,抢步上前,躬身施礼:“老人家!承蒙赐见,晚辈之幸!” 龙国军译官跟在旁边,正待给她做个注解,不妨竟听到了字正腔圆的中原话音儿,还那般彬彬有礼,文雅周到,全不似她刚才在大帐中的粗野做派,一时愣住。 “俪戎亲王┄┄”聂老太爷抱拳一迎:“不想军前相见,实出老夫意外!” “咳┄┄”不只温朵娜掩面咳嗽,就连玄心平也是脸显尴尬。 聂老太爷看了她们一眼,侧身相让:“请!” 温朵娜似乎想上前搀扶,看人家老爷子威严前行,没有对她示好的意思,连忙收回双手,跟在后面亦步亦趋:“老人家,北疆寒冷,请多保重!” “谢王驾关怀,老夫已是风烛残年,若能生回归偃,不胜感激!” “┄┄”温朵娜眼珠微转,故意朝玄心平瞥了又瞥,还重重的冷“哼”了一声。 玄心平垂下眼眸,没有做声。来到帐中,自己居于主位,往聂老太爷身边一看,见除了一位也是满头白发的老管家外,还站着八名亲兵,各个身姿英挺,披甲胄,戴面具,都是一样的打扮。 不知聂赢可在其中?她暗暗想着:自己每每升帐议事,聂家军都是老太爷应卯,并不多说少道,只管从命行事。却于私下常有良策相助,似乎是回营之后又与谁商议过的。 阿赢,必是阿赢无疑!玄心平心中一暖:他还是放不下大龙,真的跟来北疆了┄┄好,好,我便知你是笃爱家邦的好儿郎,纵受些许委屈,仍能顾全大局。紫云瞳粗劣伎俩,诱之小恩小惠,岂能混淆大是大非,困你冲天之志,夺你报国之忱?阿赢,你我同心携手,只待时机一至,定能振兴大龙,与胤、璃诸强一争长短┄┄这一次,我绝不会再让你失望┄┄ 见她眼光反复流连在自家子弟兵的脸上,聂老太爷甚是不悦,轻咳两声以示提醒,未见奏效,不由低声叫她:“大帅┄┄” “┄┄”玄心平堪堪收回神思。她倒也十足镇静,转过头来对落座客位的温朵娜言道:“今见聂老封君,古稀之年率领家下儿郎随军北征,真使本帅欷歔!当年冠军侯坐镇雍州,与尊母曾歃血为盟:氏族和睦,永固北疆!不想斯人方逝,尔姐妹就背信弃义,重操兵戈,再添血债,夺城杀民,无法无天!今有何脸面拜望聂老封君,瞻仰冠军聂旗?还不速写降表,乞罪求宽,上达天听,等候诏命!若敢负隅顽抗,本帅一声令下,大军攻山,叫尔等九戎化为齑粉!” 她自横眉立目,义正词严。温朵娜却是担腿摇晃,一脸安然,等她铿锵话尽,方两手一摊,极尽疑惑的念了句夷语:“你说的什么?” 李季等一众将佐尽皆被气了个倒仰:好个不要脸的戎虏┄┄ 玄心平眸光闪过一丝愤怒,命军译官上前:“译给她听!” 军译官嘀里嘟噜的念了一通,就听温朵娜冷笑连声,慷慨激昂的答了回来,中间几次拍案欲起,竟至壶倒杯流,似乎义愤填膺。 军译官听到后面,脸色惨白,冷汗迭冒,暗道: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怎么给大帅译呢? “她都说了些什么?”玄心平不通夷语。 军译官嗫嚅了两下,还没等出声,忽见温朵娜示意一个部属上前:“梅骨朵,你来告诉她们!” “是!”那女子涂着戎狄特有的脸妆,红一道子,黄一道子的,看不出本来面目,说话却是音调不准的中原口音: “我家大王问你┄┄”她一指玄心平:“龙国玄氏有何脸面责我央金族背信弃义?昔年我母王与冠军侯定盟,朝廷颁下圣旨,许以雍州之外土地,令我族属繁衍生息。谁知开荒刚成,眼见丰收,尔等竟来抢夺,将我族人赶入了太阴山┄┄我母王请旨理论,被郭开诱入雍州,下毒害死,反行嫁祸,挑起央金内乱┄┄玄龙自诩上邦大国,行事这般卑劣狠毒,不知自省,还敢觍颜狡辩!” 九戎之乱由何引发,帐中玄龙诸将无不心知肚明,便是郭开定下夺粮灭戎之策,祸人未成,反受其乱。玄心平此时却不能示弱。她猛地一拍帅案:“俪戎王不要信口开河,说朝廷命官下毒害死央金王,有何佐证?” 温朵娜冷冷一笑,使梅骨朵继续言道:“大王有郭开亲笔供招┄┄不过,料尔等只会说些抵赖之词,看也无益。就等合适之机再行公告天下!” “哼!”玄心平不置可否:郭开落到你们手里,那“亲笔供招”还能信么?你们又有几个胆子敢公告天下? “再者,我全族不能再蹈冠军侯一门覆辙!”梅骨朵在温朵娜示意之下先向聂老太爷行了一礼:“聂侯是何等人物,灿如天上星辰!小聂侯又是何等人物,遍览六国,少有能出其右者。她们为玄氏天下殚精竭虑,尽忠报效,身不离鞍,南征北战,偶尝败绩,就遭铁刀屠戮,子弟不能看顾,家园不得保全┄┄” 众人目光“刷”的投向了聂老太爷,见他只是正襟危坐,目光幽远,不知在想什么。 “消息传来,全族痛哭┄┄”梅骨朵才言到此,就见温朵娜以袖拭泪,面露哀戚之色。 “忠臣良将,竟无下捎,真是令人怒火难平!” 温朵娜转而怒瞪玄心平:“叫你那个老娘洗净了脖子等着挨刀吧!” 玄心平看向军译官。军译官哪敢给她译说,只顾低头擦汗。 “我央金还不是一样┄┄”梅骨朵得了温朵娜吩咐,继续言道:“为你玄氏镇守北疆,代代辛苦,得着什么好处了?哈先、哈赤四族被你们让给了雪璃,牧川被你们强占耕种,央金躲入太阴山,衣食无继,你们还苛以重税,欺凌掠夺┄┄现如今又包藏祸心,挑动我们部族之间自相残杀!郭开当初怎么和我说的,哼┄┄” 她两手插腰,似乎是在极力端出温朵娜的气势:“告诉你们,央金族不会再奉龙皇为主,任人宰割!要是真有本事,就让玄承璧御驾亲来太阴山决战!看看谁成利刃,谁化齑粉!” “放肆!”玄心平拍案而起,诸将刀剑出鞘,直指温朵娜主仆。 “本帅好言相劝,尔央金族不要不识抬举!” 听玄心平语调阴森,温朵娜不惧反笑:“怎么,玄帅又想故技重施了?没理就用强,没招就使赖!仗着人多势众,斩杀使节?好不威风,好不无耻!” 跟着她到此的梅骨朵等亲从俱是哈哈大笑。 温朵娜拿手一点李季等将佐:“中原有句俗话,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就凭你们,給聂侯母女提鞋都不配,还敢在此耀武扬威,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虽胜不过聂侯,擒你还是小菜一碟!”玄心平双眼一眯,就见李季抖手画出一朵剑花,直指温朵娜。 却见白光一闪,忽而腾起一片浓雾,众人惊呼连声,正急后退,又听清脆一响,烟散雾尽,温朵娜岿然未动,李季的利剑已然齐生生断成了两截! “啊┄┄妖术!” 聂老太爷眉头一皱,暗道:难道是被内力震断的?是俪戎王还是那个梅骨朵?真好功夫! 趁着众人目瞪口呆,温朵娜来至聂家人前:“班门弄斧,贻笑方家!小王多有失礼,请老人家莫怪!” 竟是根本不将玄心平等人放在眼里!聂老太爷知她还有后话,暂不应声,只谨慎等待。 温朵娜笑道:“来日阵前,刀剑无眼,恐损伤军中儿郎,使人抱憾!今先来致歉,望老人家海涵!” 玄心平眉头拧的极深,暗道:这几句咬文嚼字的,她倒说得顺溜,不知私底下练过几回。 “今日一睹俪戎王风采┄┄它日老夫不会客气!”聂老太爷淡淡一笑:“也请您莫要客气!” “好!老人家真是爽快!”温朵娜毕恭毕敬的再施一礼,方要带人离去,见面前还挡着玄心平手下亲卫的刀刃。 温朵娜回头笑道:“临来前与阿狸(指央金王元摩利)打赌,她说玄少司马有紫胤英王之风,心胸宽广,能容天下难容之事!不想┄┄”话到此处,她略停了片刻,唇含讥诮:“差之远矣!待客之道竟如此简慢,连杯水酒都不肯奉,反使刀斧加身,啧啧┄┄我赌赢了,要她那领貂皮褂子去!” 她嚣张一笑,大步流星向外走去,竟将持刀亲卫逼得步步后退。 “┄┄”玄心平脸色铁青,袍袖一挥:“给我闪开!” 亲卫们诺诺而退。 温朵娜大笑出营,翻身上马,朝玄心平拱手作别,终于拿中土音儿对她说了一句:“后日梵天谷,请你带着胆子来!嘿嘿!” 这般肆无忌惮!站在聂老太爷身后蒙面披甲的聂赢无声一叹,心中郁闷丛生。待回了自己偏帐,见小夭呆呆伫立,神色怔忪,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 “怎么了?” 小夭等了半晌了,此时方附在少爷耳旁低声说道:“我之前跟您说了,英王派了十二月来,只不知猫在什么地方!谁知今天就看见她了┄┄竟然是┄┄是┄┄跟着温朵娜的那个梅骨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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