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武令,在此!” 高坡低谷、台上围外一应人等静默了片刻,忽就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之声:“谢将军威武!” 谢晴瑶眼望四周无数钦敬赞赏的目光,只觉心得志满,意气风发,忽而在满目铁盔黑甲中瞅见一位宫装丽人,单薄的紫袍裹着他纤长的身躯,想因寒冷之故,竟在微微打晃。他没戴冠帽,任由长发披散腰间,被凛冽的山风吹得凌乱不堪。脸上蒙着半截浅纱,斜飘胸前,也是盈盈难握。大大的眸子里漾着一层水雾,紧紧追随着自己的目光。 不管何时见着毓庆宫主,谢晴瑶都觉心里不甚舒服。她拔了宝剑,跳下杆头,先朝正揉手腕的叶恒一揖:“叶使大人受惊了。” 叶恒忙就回礼:“不敢。在下该当拜谢将军相救之恩。” “恭喜谢将军。”韩越来扶叶恒,朝谢晴瑶拱手为敬:“以后若有机会,还想请教,将军万勿推辞。” 谢晴瑶低声一笑:“英王更胜谢某一筹,官人闺中并不寂寞。” 韩越俏脸微红:“她总让着我有何意思┄┄” 张耀奇、董岩松并齐辉都来恭贺,孙兰仕也缓步上前:“谢将军今日一遂抱负,真可喜之事!” 谢晴瑶瞧了一眼她身后跟来的沁阳,抱拳回礼,也客气了一句:“彼此彼此。也向孙大人致喜。” 孙兰仕下意识偏头回望。 张耀奇、董岩松、齐辉了然一笑,都朝孙兰仕拱了拱手。 沁阳脸色白了下来,等她们寒暄过了,方冷冷言道:“本宫想问谢将军几句话。” 众人一愣,看看他,瞅瞅孙兰仕,再瞧瞧谢晴瑶,都有些纳罕。 有宫侍在后低劝,沁阳毫不理睬,见几个女人都呆滞不动,又提高声音补上一句:“本宫想单独问谢将军话。” “┄┄是!”齐辉虽觉不妥,可眼见九宫主瞪起眼睛似乎要发脾气,只得先让一步,躬身辞行:“末将告退。谢将军也不要耽搁了见驾。” 张耀奇、董岩松随之离去。孙兰仕脱下自己的大氅递给沁阳:“这里风大,宫主不要着凉,先披上吧。” 沁阳看都没看她一眼:“谢过大人,本宫不冷。” 孙兰仕脸色极不好看,也未再说一句,简单行礼,抱氅便走。 谢晴瑶皱起眉头,不知这小皇子又要闹什么幺蛾子,连着往后挪了两步,和他站开些距离。 沁阳自然看出她那份疏离来,心头一凉,语气更没了温度:“几句话而已,我问完就走,不会耽误将军去御前领赏受恩。” 谢晴瑶叹了口气,眼望它处,淡淡回道:“有何疑问,请宫主明示。” 沁阳红了眼圈,半晌方颤声问道:“圣旨都下了,你┄┄为何不来连心阵救我?” “臣并非故意抗旨┄┄”谢晴瑶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来,将自己回复圣命的话又讲了一遍:“何况臣知道宫主并无险情,所谓连心阵,不过是┄┄” “不过是场骗人的把戏?”沁阳只觉心口一阵疼痛:“既这么说,我想问问,若它日我真遇险情,你会来救?” 谢晴瑶随口敷衍:“您乃金枝玉叶,安居宫中,能遇何险情?就算遇险,有圣上、英王在,也定逢凶化吉。” “嗬┄┄”沁阳闻此,心又凉了几分:“你可知这连心阵┄┄是圣上为我挑选驸马特意而设?” “臣有耳闻┄┄”谢晴瑶琢磨片刻,决定还是和他说明白为好:“可臣无意应选。” “┄┄为何?”沁阳的眼泪已堆在了眶子里:“当了我的驸马,你要什么没有?荣华富贵,功名利禄┄┄世人求之不得┄┄” “臣不想走这个捷径求富贵,占名禄。”谢晴瑶听得厌烦,只想赶紧抽身离去:“多谢宫主抬举,然臣愚鲁不堪,实难教化,请莫再费心思了。” 沁阳见她要走,抬手拦下:“可你不来连心阵,圣上就要把我许给别人了。不管我愿意不愿意,都要遵旨而行┄┄” “孙大人舍真武令而往救宫主,足见情深。”谢晴瑶抽回被他握住的手臂,欠身行礼:“谢某恭贺宫主喜得佳妇。” “┄┄”沁阳的眼泪夺眶而出。 谢晴瑶不欲多言,再次行礼请辞。 “我在连心阵里,一直盼着你来。”沁阳哽咽言道:“可我又怕你来。因为你若来了,就一定不能在真武盛会上夺魁。我怕你失望,憋屈,会迁怒于我┄┄” 谢晴瑶不想他说的如此直白,眉头微皱。 “我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下,一下,我的心也跟着乱跳,一下,一下。”沁阳伸手捂住了胸口:“门开的那一刹那,我都不敢睁眼去看┄┄就想着如果是你,我该用什么法子补偿你不能夺令的遗憾┄┄” “便是拿荣华富贵,功名利禄?”谢晴瑶唇含讥诮:“宫主也未免将谢某看的太轻。” “是,原来我看轻了将军┄┄”沁阳喃喃言道:“你不过和她们一样。” “她们?” “母皇明知合江之败与我父君无关,仍任他被困青麒十余年,不闻不问。因为一旦起意接回,必受青泰李氏勒索。为国断情,才是明主所为。”沁阳凄然一笑:“表哥凌霄宫主,在闺中何等金尊玉贵,世人都道高攀不起,又怎么样?一经国难,立时就被爹娘狠心抛舍,谁还管他的死活。” 只道他还要纠缠,不想话出意外。谢晴瑶不禁看向了沁阳。 “将军难道不一样么?”沁阳却转开了眼睛:“为了认祖归宗,拿弟弟终身做了交易。” “宫主!”心底旧伤岂容轻揭,谢晴瑶眼眉一横,厉声打断。 “怪我少不经事,浅薄无知。嗬┄┄你没做错,姑姑也没做错,我母皇更没做错┄┄”沁阳含泪一笑:“为前程、为国家、为社稷生民,大义灭亲,英雌就该如此,世人也无不礼赞。可┄┄可有人记得那些被抛弃了的男子么?会为他们的尸骨血泪哀怜一声?为他们埋葬的青春幸福惋叹一句?” “┄┄”谢晴瑶张了张口,一时却不知想说什么,更不知该说什么。 “我知道这番话会被你笑,会被人嘲:不顾大局,乱发小孩子脾气,得不着想要的就哭┄┄”热泪自沁阳眸中滚滚而落:“可我就是想哭┄┄根本你就不会来。今日不会,以后更不会┄┄假戏不来,真时又怎么能来?” 谢晴瑶已然僵住。 “连云寨你拿叶使试探七姐,就只是想看看她是怎样一个人么?”沁阳又道:“你弃官不做,万里寻弟,是想补偿他,还是为救赎自己?抑或┄┄见金乌皇帝昏聩,你想弃暗投明,拿此当个借口?” 谢晴瑶的双拳猛就攥紧。 “将军就是找到了弟弟,又怎么样?”沁阳问道:“若在连心阵中的不是我,而是他,你又何去何从?” “┄┄”谢晴瑶如遭雷击一般,全身一颤。 “现在我知道了,我非将军要紧之亲,更非欢喜之人。”沁阳露出凄凉一笑:“所以你面临抉择之时,毫不为难,也毫无负担。可莫忘了,你也有要紧之亲,也会有欢喜之人。以后再要舍弃他们┄┄呵┄┄请少说那些慷慨大话吧。只要知道一事:他们就算倾慕你顶天立地,理解你壮志凌云,肯为你分担牺牲,还是一样情苦,一样会哭┄┄” 谢晴瑶呆呆看着他一双通红的眼睛。 事已至此,我本该只对你说声恭喜,可你那一句反祝回来的恭喜┄┄沁阳抹净了眼泪:“还有最后一言:此阵之名圣上取错了,非为连心,而实莲心!莲心多苦,只有自己知道。就如鱼在网中,将军安知鱼乐鱼悲?便敢随意恭喜?” 秋风凄急,相顾无言,沁阳转身离去。那一抹淡紫如轻烟一般,渐远渐消,终于不见了。 不经世事的小郎,不懂时局的皇子,不知好歹的宫主,不能以理止情的男人,只会颐令气使,教训别人,端着身份聒噪┄┄谢晴瑶努力想了一个遍,找了诸多理由说服自己,可小弟柳昔高兴的笑声一遍遍回荡在耳边:阿姐,你真的会接我回家啊?沁阳颤抖的低斥也一缕缕缭绕不断:日后再要相弃,不必说那些慷慨大话,更莫随意道什么恭喜┄┄ 你没错,我也知道你没错,可我还是会哭┄┄ 就算我懂你,明白你的抱负,接受你的抉择,也愿意为你分担牺牲,可我还是会哭┄┄ 谢晴瑶只觉被人看了个精透,心头一片茫然,夺魁真武大典的喜悦就这样化为了乌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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