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武德四年十月末,圣驾自丰宁回京。武德帝拜谢晴瑶为宣威将军,赴胤凤边境掌军;拜张耀奇、董岩松为奋武校尉,分赴骠骑大将军傅临及西川将军邱韶处听命;升孙兰仕为西路粮道总督官,即行就职。其余各旗首领皆有任用。行至中途,远眺骊山,心有思慕,命胞妹紫云瞳巡验世宗皇帝及孝贤皇后山陵工程,并代天奠酒。才入上京,又遇东海诸藩奉四国令越海陛见,盛礼华筵,极是隆重。闻酋王、世女等要见以勋名动天下的英亲王,又恐深秋封海不能久待,便着云瞳从速回京,于府中设宴,为诸贵客践行。 云瞳带着叶恒、沈莫并一众亲卫策马赶回,不及入府修饰,就在城门守备处更换礼衣,驰过金街,见礼部典仪司正卿贺兰桑陪同东藩诸王、相已然停车,忙下马来迎,遵旨开王府中门,一路请往锦绣堂。 蓝月忆逮着个空隙,悄向王主禀报:“寒总管因有要事不在府中,叶总管为孝贤皇后祷灵方回,大宴所涉内务暂决于画眉阆侧君。” 云瞳想从奕新嫁腼腆,不识朝礼府规,应付大事恐有疏漏,微生担忧,不想见锦绣堂布置的恢弘雅丽,餐器挑选的精巧用心,既彰显大胤英王体面,又照顾东藩各族风俗,处处安排妥当,人人调度有序,再等开席,只一个彩绘“满陇桂雨”的半圆提楸尊顶盖就使贵客们赞不绝口,不禁笑意盎然。 贺兰桑并非大贵出身,但平生雅好古玩,谈起青瓷的讲究来竟是滔滔不绝。蓝月忆虽只王府总管,却一向长袖善舞,又是心细如发,顺着英王的意思补漏填缺,偶尔也替她讲几句风月。两圈酒下来,王之严威,国之富庶,使得本就倾慕大胤的东藩王、相对胤皇姐妹愈加崇敬,纷纷表示愿为紫胤东海藩屏,只待六国一统之日。 “诸位远道而来,未及相迎,就已送归,本王深有所憾。”云瞳再次举杯:“它日再至大胤,请多盘桓几日,容本王稍尽地主之谊,聊伸友好之意!” 饮罢,便有一列美人入席,花枝招展,婀娜生姿,为首者先往主桌而来。云瞳含笑往旁一指,示意先尽客欢。美人纱披一展,暗香拂动,各如云朵,次第散开,末了露出一人,竟已自行揭去头纱蒙巾,秀发卷如波浪,蜿蜒垂膝,脖颈颀长,白似美玉,腰肢细韧,动若拂柳。盈盈一立,脉脉无语,黑眸幽沉,红唇艳丽,腮边微光点点,竟是泪痕。 云瞳只觉轰然一震,笑意整个僵在了脸上。她紧着睁了睁眼睛,想要把人看的更清楚一些:晚晚?是晚晚么⋯⋯怎么是晚晚? “美⋯⋯”旁人尚未有感,贺兰桑却是个美男过眼绝无疏漏的多情种子,忙不迭就伸手相招:“这边⋯⋯” 堂中如何喧嚣,贵客如何惊艳,冯晚皆无所觉。一双眼眸满含忧伤,只看云瞳一人,仿佛千年万年,他已等的地老天荒,拼尽全身力气才能站在这里。风犹烈,雪正飘,花在枝头已将倾覆,却是为谁绽放最后的鲜妍。 清水芙蓉杯在手中倾倒,业火红莲图在眸中飘动,一颗朱砂痣就此点在了云瞳心尖。 离别有日,魂梦相系;卿可能免我惊,免我苦,免我四下流离,无枝可依? 红颜易逝,刹那芳华;卿舍得让我惊,让我苦,让我四下流离,无枝可依? 案推酒洒,云瞳嚯然起身,向冯晚探出手去:“来⋯⋯” 他一步一步向她走近,足下似有千斤重,背后如遭万刀割,他知道有多少双冷眼想要将自己洞穿、有多少副利齿想要把自己撕碎,此生,却再无所惧! 红纱翩跹,泣血;情丝缱绻,咽泪。 寒冬堪堪赶到,正瞧见了这一幕,不禁怒目圆睁,想要奋身阻挡,被叶秋一把拦住:“此非家宴。便是家宴,也不能为此⋯⋯” 戊申只看了一眼英王惊怒交加的表情,全身如遭雷击,禁不住瑟瑟颤抖起来:难道⋯⋯难道王主她⋯⋯ 美人悦目,难免就有赞美之声。东海一位藩王如影随形的盯着冯晚,眼珠都不会动了:“大胤不仅疆域广阔,财力雄厚,更兼人才辈出,就连男子⋯⋯男子也是美如珠玉⋯⋯” 贺兰桑对着美人行了一路的注目礼,不想人家从面前经过却毫不理睬自己,只得尴尬的把手缩回:“那是,那是。英王殿下身边最不缺的就是倾国丽色。” “哦?” “咳⋯⋯”三月下意识就往贺兰桑身边挪了两步:大人近来屡获升迁,怎么脑子却还没个长进?犯起花痴,竟不管是在何时何地。 “啪啪⋯⋯”蓝月忆眼见云瞳脸色不好,连忙拍掌示意席间色侍们摘下蒙纱,将藩王、世女、贵相们发呆的目光从主桌拖走。 “王主?”六月悄悄凑近了云瞳耳边:“二月姐姐请示您是否转席呢。” 云瞳听如未见,一副精神都在冯晚身上,百思不解他为何身在色侍队中来了锦绣堂,忍不住低声就问:“晚晚,怎么回事?” 冯晚跪在她身边,埋头铺好素巾,语尚未出先含哽咽:“让奴才再服侍您一回吧⋯⋯” 怎么竟有伤绝之意?云瞳心中又疼、又怒、又疑惑,伸臂将他揽入怀中,不妨正压在了伤处。 冯晚咬牙强忍,一点一点的放松下身子,可冷汗仍是止不住的从额角冒了出来。 “小王不懂大胤习俗,想请教正卿大人。”另一东海藩王同贺兰桑耳语起来:“侍宴来的这些男子,客人们都可随意挑选么?” “啊,是。”贺兰桑赔上笑脸:“王驾喜欢哪个,宴后还能带回。” “英王身边的那位⋯⋯”藩王又朝主桌瞄去:“也是可以选的么?” “额⋯⋯”贺兰桑刚想说规矩本是如此,可一瞥之下见云瞳眉皱眼横,将冯晚紧紧搂在怀里,似乎和别家主人逢场游戏的做派大不一样,竟不知该如何答话了。 “王驾,这是大胤名菜清汤松茸,请您尝鲜。”蓝月忆奉上一个拓着青绿山水的盖碗,适时将话题岔开。 “王主有些失态。”叶秋握拳唇上,颇见忧虑:这都开席了,却不与客共话,反倒搂着美人不肯撒手,于礼大是不合。 “冯晚我竟小觑了他,真是胆大包天。”寒冬极力忍着怒气,叫过一个亲信:“告诉蓝总管和六姑娘,小心冯晚有所异动。” “他到底要干什么?”叶秋似在喃喃自语。 六月得了指示,正琢磨该怎样委婉提醒,却见云瞳在案下撕掉了冯晚一条披纱。 “先把脸挡上!” 席间本来燕语莺声,正在劝酒奉鍚,忽就停了个干净。色侍们你看我,我看你,怔楞中再看冯晚,纷纷遵王命拾起蒙纱也遮挡了脸孔。这一番大动,莫说东藩王、相尽皆发懵,便是紫胤礼部作陪官员也无不愕然。三月大瞪着两眼,差点叫出声儿来:王主,您这是什么意思啊?饭在眼前,把嘴挡上,不叫人家吃么?色在眼前,把脸遮上,不叫宾客看么?那这十多个男人来此何干?您养他们在府又有何用? 还是蓝月忆反应最快,立刻叫进一班歌舞,红袖广舒,美人殷勤,稍解席间尴尬情状。 冯晚一手持细筷,一手擎小刀,艰难的剔出孜然烤排中的羊骨。十指因受拶刑红痕累累,几乎握不住刀筷,每动一下都疼如剜心。 云瞳无意间拿眼扫过,“腾”的就坐直了身子,托了他的手细看,就连几枚指甲都是残缺不全,指腹破损,指节青肿,哪儿还有一点昔日修长圆润、光滑灵巧的样子。 “这是⋯⋯”云瞳瞳孔骤缩,连自己的手都在颤抖:刑伤?居然是刑伤! 冯晚轻轻将手撤回,要为王主端汤,不想伤后的指尖禁不得热度,一抖竟把汤水洒了出来,溅在肌肤之上更添灼痛,忍不住一个“啊”字就呻.吟出口。 云瞳手疾眼快,接下小碗丢弃一旁,把他双手都护在了掌中,看那眉梢鬓角冷汗越积越多,心疼的也已无可复加:“晚晚⋯⋯” 久不见主人敬酒,东藩一王便先持杯起身:“久仰英王殿下贤名,今日幸会⋯⋯果然慈心仁爱⋯⋯” 三月听得挠头,总觉她是意有所指。王主犯起花痴,看来比贺兰大人还要厉害⋯⋯ “这位⋯⋯额⋯⋯”藩王不知该怎么称呼冯晚,见他皮肤雪白,卷发妖娆,颇感好奇:“可也家在海上?” “非也!”云瞳替冯晚挡了回去。 “哦!”藩王越瞅这美人越爱:“若是海客,小王想请他回家乡看看呢。既然不是,请去做客也好。” 蓝月忆闻言心就一紧,却听云瞳硬邦邦言道:“他身子弱,吹不得风,坐不了船。” 三月、六月面面相觑,双双暗在心中叫道:王主,这是正宴⋯⋯ “噢!”藩王咧了咧唇,笑得有些尴尬。 坐在她身边的英府色侍见蓝月忆频频使来眼色,便依着先前预备,巧笑嫣然的起身盈盈一福:“请为王主及贵客们一舞!” “好,好,好!”贺兰桑率先就鼓起掌来,暗道:再不来点像样的节目,这顿饭吃的清汤寡水,也太没意思了。 色侍们聚来席中,未展舞姿,先横秋波。待鼓点一起,披纱尽卸,各色娇娆,极尽艳美。 “怎么打头的还不下来?”又一位世女向主桌望去:坐在英王身边的,该是跳的最好的啊?难不成待会儿他要独舞一场? 色侍们歌舞起来自是春色无边,撩的东藩客人尽展欢颜,众人更往冯晚身上窥去,似乎都在等他下场。 “奴才也备了一支⋯⋯”冯晚看明其意,强离了云瞳怀抱。 “你哪里会什么⋯⋯”云瞳话未说完,只觉红纱如水,已从指间滑远。 “祝王主⋯⋯福寿绵长!” 他痴痴看来一眼,停在堂中,启唇轻吟,却是一首凤国民歌: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此心无两意,谁使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堪忆。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女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曲尽情衷,佳人气力尽失,骤然倾倒,揉碎一地落红。 “晚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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