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向欣打起轿帘向外看去,短短一炷□□夫,荣盛大街已因围观这个告状喊冤的老头被塞的水泄不通。百姓们挤得里三层外三层,踮脚伸脖,俱在倾听英王“欺女霸男、毁家害人”的无耻行径,不时惹得大片哗然。 “让一让,让一让。”清涟怎么挤也挤不到前面,只得急声问身边看热闹的人:“他都说什么了?” “他说妻家姓姬,祖居赤凤徽州,为避战乱逃到了青麒洛川,因长女染恙,心急求治,家下又无闲人,只得打发女婿去趟医馆,谁知回来路上遇到英王。英王看他女婿貌美,强行聘纳,他父女不从,竟被胁迫……” “哪有此事!”清涟听得心头冒火:“这是什么人,竟敢明目张胆的污蔑紫……” “少爷!”管事生怕他喊出“紫卿姐姐”这样不合体统的话来招人侧目,一叠声的提醒道:“且听完再说。” “老头还说他的二闺女生来智弱,和姐姐一家情分最深,见姐夫没了踪影,姐姐晕厥在地,哭喊着追去,也被掳走。隔日就有人上门传话:不许去衙门闹事,否则就要那傻孩子的性命……” “呦,这绑架要挟的事也是英王干的?”百姓们听得胆战心惊:“不能吧……” “老头还没说完呢!他们父女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抱头痛哭。可怎么能忍‘骨肉分别、妻夫离散’这样的冤屈,听说英王离了洛川,就千辛万苦的跟来了上京。临走前因感念药铺掌柜给他父女治伤的恩德,特地前去拜谢,谁知……竟然因此逃过杀身之劫!” “杀身之劫?”人群中一片惊呼:“怎么回事?” “当晚,老头父女租住的杂院燃起了熊熊大火,连同左邻右舍所有知情之人一并葬身火海,足有五六户二十多口子。” “嘶!”岳向欣听姬四公言到此处,倒吸一口凉气:灭口害命?还是在青麒国都? 京兆尹府的随从书办附耳上来:“大人,不可让这老头子把状再念下去了……” 岳向欣也作此想,立刻沉声言道:“尔有冤屈,可去衙门诉讼,不可当街喧嚷,煽搅舆情。” 还不等跪地哭诉的姬四公反应,人群中已有声音驳道:“大人方才没有听见么?这老爷子四处求告,却是官官相护,无人理睬,自己反到挨了‘以民告官’的鞭子。若非如此,一个年过半百、鬓发染霜、该在家中享受天伦之乐的老人,如何能在金街抛头露面,拦轿喊冤?” “因为告的英王,所以衙门都不敢受理么?” “大人说煽搅民情是何意思?”又有人问:“案子没审,怎知英王无罪?” 陈琅隐身人群之中,闻言微微一笑。 百姓们本来莫衷一是,现在更加议论纷纷。有的看这老头涕泪交流即生恻隐之心:“哎呀,将心比心,若我遇到这样家破人失的惨事,怕也要豁出命来撞一撞惊堂鼓,滚一滚百钉板的。”有的却不信英王能做出如此下作事来,语带质疑:“是不是中间有何误会?英王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多少黄花小郎排队恨嫁呢。至于打上门去抢人家个小女婿?” 有的却只顾偷笑臆想:“所以我倒好奇这小女婿得长的多美啊!让英王一见就非得占为己有,不惜留个强取豪夺的名声。” “都是胡说八道!”清涟气愤难当,未及细想,脱口便道:“英王赎买小倌,尚且自己花费银两。岂能为抢民夫,辣手害人!” “少爷慎言。”管事被他言语无忌吓出一身冷汗来:“可不能当众说这个……” 果然,舆论瞬间大哗。 “英王好色在六国可是出了名的。曾于洛川春藤馆一掷九万银子,和青麒太女争买美人。” “你道那美人是谁?听说是流落青楼的赤凤太女正君。” “买太女正君还知道得花银子,要赤凤民家小女婿就改生抢了。” “那位太女正君之前也是被抢到军中的。说是给英王元服,嘿,不过幌子,其实就是当个营倌儿陪她睡觉。后来因在洛川惹出麻烦,英王下不来台,才说是为接回元服小宠,不得已掏了银子。” 清涟万没想到自己一句话不仅没帮上紫云瞳,倒似给她泼了污水,急着辩解:“不是这样的!你们不知道,不许胡说。” “是,我们不知道!”旁人多有嗤笑:“里面猫腻多了去,谁知道都是怎么回事?” “没有猫腻!” 清涟一个人哪里说的过众口。管事看着不妥,狠命将他往回拉:“少爷,少爷,这不是您说话的地方,越说越乱,越说越多麻烦!” 岳向欣听四周议论渐不像样,急于了结此事,遂提高声音对姬四公言道:“本官今日出行,是为视察街市。尔欲鸣冤,可按居地,层级上诉,等到了本官衙门……” “难道大人也惧英王权势,不敢接此冤状吗!”姬四公头顶状纸,颤颤巍巍,哭腔都已嘶哑:“求大人给我等小民做主啊。” “……”岳向欣被将一军,眉头大皱。 就听有人言道:“老先生这话说的急了。岳大人刚正严明,深得百姓爱戴,有‘岳青天’之美誉!她不敢接你的状子,偌大上京怕是没人敢接了。” “大人……”随行书办额角已渗出汗来:这案子接下……接下……祸不可当。 “小民世居赤凤,赤凤已亡,纵有冤屈,何处可告?迁居青麒,又遭横祸,而青麒何敢执法她国亲王?不得已而来大胤,以为是个有法之地,大人却叫我按居地层级上诉?”姬四公一边悲诉,一边想到:陈娘子真是个高人,就连京兆尹会以何词推脱都想在了前面。 “小民国破家亡……满腹冤屈,无处可诉……” 这一哭起来,惹得围观百姓大抱不平:“赤凤没了,不是还有我大胤么,怎说冤无诉处?” “圣上施行新政,就为保天下生民乐业,绝不会使一人有冤!” “老爷子你有胆量还可以去告御状啊!” “其实岳大人该接这案子,秉公而断,好还我们英王一个清白!我就不信她会作出此等事来。” 岳向欣眉头早已拧成了疙瘩,暗道:此事涉及三国,绝不简单,莫非是有人预谋? 随行官办低声建议:“大人,这里已然乱的不成样子了,是不是请雷水真将军带巡查护军过来。” “那不是乱上添乱?”岳向欣立刻摇头:“动用护军遣散围观百姓,只会使谣言流布愈广愈速。” 陈琅已在周围议论声中听到了所有自己想听的东西,暗朝距离不远的管家丢了个眼色,就见她当即振臂大呼:“岳大人,接下状子吧!” 姬四公仿佛得了什么训令,跪行几步,磕头流血:“求青天大人接下状子,为失了骨肉的小民、为失了夫婿病不能起的女儿、为我赤凤无数被掠夺糟蹋的儿郎们做主啊。” “岳大人接下状子!” “接下状子!” 竟是一呼百应。清涟又惊又怒,就是还想再说什么,也被群情激动的声音全遮盖住了。他咬牙仍往里挤,要看看这个满口胡言乱语污人清誉的老头到底长得什么样子。 “书办,接下状纸,将告状之人一并带回衙门。”岳向欣猛的放下轿帘,闭目深叹:自上京变乱之后,国无大案,而今……山雨将来,雷霆先至! …… 清涟愤愤讲完:“及至岳大人走后,人群久久方散,更多风言风语,实不可听。我一径赶来见奕哥,也为先和你们通个消息。” 从奕应道:“两位叔叔已经听说此事了。” 这动静闹得可真不小……李慕刚准备往深里琢磨,忽想起自己现在的身份,赶紧起急喊道:“这老头怎么信口雌黄?紫卿在洛川抢过谁了?我竟不知道。” 众人下意识都往冯晚脸上看去:抢谁了,还用问! 冯晚听不几句,已然面色惨白如纸,浑身止不住怒颤:“他说姓姬,姓姬……” “那老头长得瘦小枯干、尖嘴猴腮,饶是哭的鼻涕眼泪一把,也挡不住眼睛里冒出的凶光,一看就不是个老实安生人。”清涟形容完了,低问冯晚:“是你公公吧?” 离凤也是见过姬四公的,一听就知道八九不离十了:“这倒打一耙的本事,比之前更胜一筹了。” 冯晚猛的跪到了寒冬叶秋面前,抖唇言道:“两位总管明鉴:姬家把我休出了门,任我被青麒兵士掳走,是王主救我护我。我可以与他们当堂对质,绝不使王主声誉有损。” “打官司是要拿出证据的。”寒冬声音冷淡一如既往:“如去对质,只能证明你真的身在王府!” “……”冯晚一愣,又急急言道:“那天晚上兵丁挨户搜查,我是怎么个遭遇,大杂院里的男女老少都看的清清楚楚。” 叶秋禁不住苦笑了一声:“之前我们就同你说过,今日姬四公又明明白白的写在了状纸里面:凡是能当人证的,除了那个不知底细的药铺掌柜,已尽死火中。就连你在徽州怎么被妻家虐待,现也无人见证。” “啊……”冯晚两目大大睁着。 “不仅如此,这笔血账还算到了王主头上。”寒冬眉峰锁紧:“不是蓄谋已久,又是什么?” “寒总管,我……”冯晚只觉全身血液冲到头顶,忽就明白了为何两位总管始终不能信任自己,原来他真的会给王主带来天大的麻烦。 “人证没有,物证在手也好。”离凤忍不住提醒:“小晚,听你说过姬家当时写有休书,白纸黑字,总做不得假。” “对啊。”清涟眼睛一亮:“把休书拿出来,看姬家还怎么说?” “休书……”冯晚如遭霹雳一击,脸色越发白的厉害了。 “小晚?”从奕看着不对,心里也跟着发慌:“你……是不是想不起来了?别着急,家里也不过这些地方,放在哪里了,都找找看。” …… “冯氏(晚)淫邪无耻,行事不检,有辱门楣,屡教不改。今又渉重罪,万不能容!特立休书以休之,此后各自婚嫁生死,永无争执。” 眼睁睁看着姬大香动笔,冯晚轰然一震,宛如万丈高楼失足而下,千里江涛逐波而流,一颗心似被刀砍斧割,血泪淋漓;一场梦如遭冰封雪压,轰然而破!他想笑,想撕碎这纸契文,想铲平那段记忆,可他又失了力气,便如被隆姐捆在车内之时,他一遍遍的想着,一遍遍无声的笑着,一遍遍锥心的恨着…… 是她,是王主心下不忍,过来一边揽住自己,一边夺过休书,丢了入水:“别再看,也别再想,更别再伤心!那些……都过去了!” 那污墨肆流的薄纸,一点一点隐于水中,直至湮没不见…… …… “啊!”冯晚忽就抱头大叫一声,心血上涌,冲唇而出,就在众人惊楞之中仰面栽倒! “……都过去了?都能过去么?” “其实,什么也过不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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