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的小妹变得如此戾气?读的是圣贤书,请的是端方鸿儒,学的是治国爱民的道理,可她现下……且不说喜怒无常,处事儿戏,竟然一言不合就罗织罪名随便杀人?素问听着雪扬尖利的哭声,唇颤手抖,胸痛心凉,竟比她还要难过。 “陛下?” “宫主?” 胜葆和青龙看他兄妹一个伤心的嚎啕顿足,一个失望的面无血色,都不知该如何解劝才好。半晌,素问深深一叹:罢了,怨天怨地怨着谁来?总是我当兄长的没有尽责之故。他推开青龙,踉跄向前,一撩衣袍双膝跪倒,才叫了一声:“陛下”,就听得院外侍卫首领高声回奏: “太后驾到!” 哭声止了一瞬。雪扬抬起泪花了的小脸,等着葛岩进门,一头扎进怀里,又是大哭:“父后!” “呦!大年下过灯节,皇帝这是怎么了?”葛岩双手紧搂这个承继来的女儿,余光瞟向伏身叩头的素问:“没抢到汤圆吃,在和你哥哥撒娇么?” “呜……”雪扬扭着小身子,哭的越发厉害了。 “好了!”葛岩拍着她的肩背:“皇帝都是令别人哭,哪有自己被弄哭了的?是什么人惹你不痛快,还是什么事让你膈应了?父后来为你做主。” “……”素问闻此眉头顿蹙。 “到底出了什么事?”葛岩见素问不搭茬,雪扬也不吭气,眸光扫向侍候一旁的胜葆和青龙:“你们说!” “启……启禀太后……”胜葆吓得脸色煞白,暗道:怎么回啊?这可怎么回啊! “是臣侍出言无状,冒犯了龙威。”素问把话接了过去,也不细说何事,只言:“请太后治罪!” “嗯?”葛岩并不是个好糊弄的人,不过鼻间低低一哼,已让胜葆、青龙等人腿软。 “朕……朕令七哥住到宫里来……”雪扬总算呜咽着开了口:“他不肯遵旨,还说……” “说什么?” “说……”雪扬抽着鼻子,转着脑子:“说要照顾阿遇那个满月女娃!呜呜……七哥要她,不要我了!呜呜……七哥不喜欢我了……还说我任性胡闹、乱发脾气、不像个皇帝……” 陛下终归是顾念宫主的……要是抖出方才事来,可就糟了!青龙长长舒了一口气,暗谢菩萨保佑。 素问也觉暖心,可转念一想又生嗟叹:小妹编造瞎话,张口即来,可见平日早已熟惯。她才多大,就已学会这些了。 “原来因为这个……”葛岩笑了笑:“管你七哥挂念谁呢?扬儿还有父后!” “呜呜……”雪扬在葛岩怀中蹭着,看上去委屈万分:“我要父后,也要七哥!” “好!”葛岩瞟着素问,轻捋雪扬秀发:“你先去擦擦鼻涕眼泪……父后同他讲讲道理。” “父后,你……’雪扬欲走又停,瞅瞅素问,到底不忍,悄对葛岩说道:“你就骂七哥两句。别打他,也别罚……” 葛岩噗嗤笑出了声:“人不大,心可偏的厉害。” “父后!”雪扬摇起了葛岩手臂。 “去吧!”葛岩把胜葆、青龙并一干侍卫宫监都打发了出去,又吩咐慈宁宫大总管张之零:“你亲自跟着照料皇帝!” “是!” 素问始终没再说话。葛岩也不叫起,任他跪在地上。看那烛光烁烁,纤影斜斜,良久,方低笑一唤:“阿素……” …… 柳昔出了不二楼,跌跌撞撞的走着,心底茫然,眼前无路,也不知要往哪里去,也不知能往哪里去。登亭一望,万春园灯火辉煌,贵人如织,花团锦簇。回看自己却只有形影相吊,摘了半截面具,还有一副易容,最内依旧画着黑皮麻妆。何时能做回自己?做回自己又能怎样?居绮罗丛中,伴母姐兄弟,我就不是一只“孤魂野鬼”了? 柳昔忽然就哭出了声:素问说他与我同病相怜,怎么一样呢?他毕竟有个爱他护他的胞妹。为他担忧,为他筹划,为他种种胡闹,无所顾忌。他病了有人问,生气了有人哄,难过了有人慰藉,发愁了有人帮忙,寂寞了有人相伴。可我有什么呢?认祖归宗被亲人一句话卖了,当上总管又几次差点被杀,走不脱,逃不掉,藏藏躲躲,怕人知道名姓,怕人看见容貌,怕被人拖入无处不在的陷阱。 素问喜欢紫云瞳,我也喜欢紫云瞳。他是不愿承认,我是不敢承认,大约都是怕捧出的一颗真心会被糟蹋,会被遗弃吧。可我就得去安慰他,还得扮成紫云瞳去安慰他。因为他是宫主,我是下仆,他有皇帝妹妹,我没有能撑腰的亲人。不照吩咐做,我就活不了,照着吩咐做了,人家说做的不好,我还是活不了。素问高兴了,皇帝就要把我一起陪嫁给紫云瞳,不为给我找个归宿,是为陪他哥哥,我还得感恩戴德,山呼万岁!素问不高兴了,皇帝就要杀我给他撒气,当不好一个陪笑的玩物,留着何用? 紫云瞳也一样,哪里是想娶我,是娶了我方便在她和素问之间搭上一座桥,人家商议国事或谈情说爱,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柳昔抹了把眼泪,穿亭而过,浑浑噩噩的走在园山小道上,面具丢了,头发乱了,衣袍散了,皆不知道,忽听得背后响起一阵急促脚步声,有人追着自己猛扑过来,惊颤喊道:“南音!” “啊!”柳昔被撞倒在地,正自痛呼,又觉有个女人整身压了上来,在他胸前背后四处乱摸。 “南音……” 这是遇上了登徒女还是我被看见了容貌?柳昔惊恐万端,奋力甩开女子,爬起来就跑。 “南音,是我!”女子紧追不放,几次伸手来抓,把柳昔的外袍都扯掉了。 前面有个狭小仅容一人的假山山洞,柳昔慌不择路,立刻钻了进去,顾不得别的,先往脸上查看:一层假面,一层黑麻,没露馅儿啊!穿着女人衣裳,哭用男人声气,任谁大半夜荒山道上遇见,不当是个鬼魂儿啊?这女人怎不屁滚尿流,还有胆扑来摸我! “南音!”女人挤不进去,在外拍打着洞壁唤道:“是我,你看看,是我啊!” 管你是谁,我才不看!柳昔捂着胸口闭目喘气:吓死我了。哎呀,可吓死我了! “南音,你别躲我!”女子声音哽咽了。 因是上元节,预备太后皇帝随性而逛,山道上一些特别地方也安着壁灯。假山又是由湖石堆砌,透镂着朦朦胧胧的光晕。柳昔唯恐自己被女人看见,伸手挡光,哪知却被拉住了袖子,继而连手也被拽了出去,正卡进一个尖利孔洞上。 “我知道你在!不是梦,不是梦!”女人合掌紧握着他,惊喜交加。 “嘶!”柳昔可是疼的呲牙,使劲儿往回缩手:放开我,赶紧放开我,都流血了。 女人大约也闻到了血腥气,却握的更紧,泣的更哀,又俯头朝那破口吻去,直将血泪融到一处。 “你……”柳昔一下子呆住。 “南音,太后说你今天就在园子里。只要我能找到,只要你肯见我……”女子拿抖颤的唇摩挲着男人的手背:“他就许你和我回府,许你和我还作妻夫。” 柳昔僵了一下,猛又往回缩手,拿分辨不出男女的腔调说道:“你……你找错人了……” “没有!”女子死死拉住他不放:“我怎么会找错人呢?你变成鬼,化成灰我也认得。你喜欢在万春园这片山上看灯景,喜欢在知春亭会八面来风,喜欢在假山洞里和我捉迷藏。” 真有闲情逸致……柳昔本在腹诽,却又忍不住听了下去。 “你喜欢一入夜就披下头发,散开衣袍,不戴蒙巾,自由自在。” 谁不喜欢自由自在,可不是谁都有那样的命!柳昔想起自己顿觉心酸,一时忘了挣扎。 “我以为你被太后抓去,受了折磨,一定瘦的不成样子了。”女子噙着眼泪,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抚摸亲吻:“还好,南音,万幸还好。” 柳昔受不了这样的温柔呵护,又开始拔指挣腕。 “你别怕。”女子急急说道:“那些说你的话我一句都不会听。” “你得听!”柳昔蹙起眉头。 “就算听了,我也一个字都不信!”女子热切的自陈。 “为什么不信!”柳昔只觉头上青烟直冒:你这都找错人了。 “就算那些都是真的,我也不在乎!”女子哭着喊了出来:“南音,我不会在乎,真的不在乎!” “……”柳昔一怔,忽然很想知道她不在乎的是什么! “就算你和以前不一样了……”女子才说一句,又忙否定:“不,你怎么会和以前不一样呢?你美丽温柔,聪明贤惠。你不会变,我也没有变,我们还像以前一样过日子。”她似乎脑子很乱,刚说完就又变了:“不……不再那么过日子了。咱们去一处谁都找不着的地方,再不用参加无聊的宴会,应酬无趣的客人,再不用听闲言碎语,也不需讲场面话。你调琴,我谱曲,你润笔,我题诗,你阅经,我读书。南音,你说好不好?” “……”柳昔不知道好不好。 “要是你觉得腻烦了,我们就到处走走。”女子见他不言声,又急着说道:“你不是想去上京观红叶,去洛川看天瀑,去凰都赏古迹,去大明逛夜市?我们马上就能动身了。” “马上?” “对,我这就向太后辞爵!” “你辞了爵……前程可就没了……”柳昔忽然问出一句:“万一以后悔了?” “不悔!” 柳昔不信,却又想问她:“前程没了,你怎么养家糊口啊?” “我可以卖掉藏书。” “卖完了呢?” “卖画,卖曲,卖字!”女子似乎在笑:“不会卖你的绣活,那个我舍不得!” “……”柳昔发了会儿呆,又问:“要是太后不许你辞爵呢?要是太后出尔反尔,不许……再作妻夫了呢?要是到了活不下去的时候呢?” 女子想也未想,脱口便道:“死了,我们也是妻夫。” 柳昔喃喃言道:“可我不想死……” 女子轻柔的吻上他手背的伤口:“那……我就陪你活着!” 柳昔还想问:若我不想和你再当妻夫,辜负了你这番情意呢?可他抬眼一望,忽然间就掩住了口。那个女子披着一身柔光,含泪浅笑,仿佛自开天辟地至海枯石烂,她就那样站着,等着……陪你活,为你死,和你一起历尽悲欢离合,书写属于自己的两情相悦,亘古传奇。 那样冷酷的话,怎么还能再问的出来!柳昔听见自己心底深深的叹息。 有一天,我会不会这样的去爱一个人?有一天,我会不会得到一个这样爱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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