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小长假。 我一早就买好了高铁票,到家后放下行李,直奔闹闹家。 余叔叔开门的一刹那,我愣在原地,进退维谷。 不过半年没见,他的头发,已然全白。 余叔叔见到我毫不意外,哑着嗓子,“我刚才听到门铃,就猜到是你,进来吧。” “叔叔好。” 我低低叫了一声,没敢抬头。 余叔叔意有所指,“是不是吓了一跳?其实早就白了,之前坚持染了几年,前不久办了内退,也就懒得捯饬了。” 我换好拖鞋,步入客厅。 家中毫无变化,墙上依旧挂着多年前的几张艺术照,尚未褪去青涩的脸上,闹闹的笑容夺目。 想当初,还是我陪她去照的。 她一度要求我与她合影,但我觉得傻,宁死不从。 早知如此...... “你先坐。”余叔叔给我倒了杯白开水,“你阿姨没在家,今天就我一个。”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于阿姨了。 去年乃至前年的春节、中秋节及国庆节,我都没有见过她。 我试探,“阿姨去哪里了?是去......看她?” 余叔叔和于阿姨不曾去看过她,无论是闹闹的生日还是忌日,无论是清明节还是中元节,除了下葬那天,他们再未踏足A城。 除了我和颜亦初,没人去看她。 是无法面对,还是无法原谅,我不得而知。 “她......”余叔叔缓缓摇头,“她只是想一个人转转,没出远门。” 我沉默了。 余叔叔叹气,“你也别介意,你阿姨不是不想见你,更不是躲着你。那件事,她总觉得是我的错,我开了坏头,所以带坏了她。归根结底,是我这个当爸爸的,没有尽到责任。” 余叔叔早年间犯过“男人都会犯的错误。” 事情发生时,我和闹闹刚上初二。两口子吵得天翻地覆,什么都瞒不过她。最严重的时候,于阿姨拿着菜刀去和小三儿拼命,被余叔叔当街拉回家,还没进屋就动了手,惹得整个家属院看热闹。老妈听说此事,卡着下课的时点去学校堵人,将闹闹关在我的屋里,不准她回家。我一天二十四小时陪着她,寸步不离,她哭我就和她一起哭,她做作业我就和她一起做,她不吃饭我就陪着她挨饿。一天天的,抗过了大半个月,直到于阿姨和小三儿谈判结束,才肿着眼睛将她接回去。 那个年代的人对于婚姻看得极重,于阿姨没有选择离婚,只是打那以后,夫妻关系降到冰点,日子过得貌合神离。闹闹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再没叫过余叔叔一声“爸”。 闹闹总在念叨,一定要通过的努力,换一所大城市,一个没有余叔叔和小三儿的地方定居,赚很多很多的钱,买很大很大的房子,把于阿姨接过来,再加上我,大家和和美美地过一辈子。 她的计划里只有妈妈,没有爸爸。 余叔叔很受伤。 也很无奈。 清官难断家务事,余叔叔这一生虽说有错,可对方是长辈,我毫无指责和评价的资格。 如今的余叔叔,脸上依稀能看到几分年轻时的风姿与倜傥。岁月并未善待曾经犯了错的人。这些年来,他饱受旁人指责,历经丧女之痛,明明才过天命,乍一眼看去,完全像个古稀老人。 我陪他坐了很久,在记忆中挑挑拣拣,讲了几件中学时候发生的趣事。那个时候,闹闹已与他形同陌路。 余叔叔认真听着,眼圈儿红了一道又一道。 从闹闹家出来,我窝在娘家呆了一天。 闹闹出事之后,老爸老妈对我的态度来了个三百六十度大转弯。曾经的严厉也好,唠叨也好,斥责也好,全被理解和包容所取代。 对于我擅自休学、搬离宿舍、难以毕业、甚至厚着脸皮啃老等诸多恶行,从未有过任何抱怨或不满,更别提就业、恋爱、成亲、生子这类敏感话题了。 我知道,他们是在怕。 是以这些年来,我看似过得自由自在,实则不然。 我心里堵得慌,宽慰的话到了嘴边,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要怎么说? 我该说什么? 父母日益老去,我却毫无半点能力扛起这个家,甚至连照顾自己都有难度。 我唯一能做到的,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回到B城,名其名曰,探亲。 不为别的,只为看看我们的父母。 我的,还有闹闹的。 当一份责任悄然变成了两份,无形的压力让我感到窒息。 老爸老妈肯定更不好受。 小长假第三天,老爸老妈带着我来看爷爷。 爷爷家距离我家,不过一公里的距离。年少时候,我经常拉着闹闹来爷爷家,偶尔也会带上邵鹏鹏和康威,我们一起玩狗、蹭饭、写作业。 街道两边的小店铺已变成高楼大厦,沧海桑田,一切都变了样子。 再也回不去从前。 墩墩老远就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冲着大门狂吼不止。 张婶儿打开大门,“易歌可算是回来了,大爷这两天念叨的,俺的耳朵都起茧子了。” 我咧嘴,“张婶儿好,好久不见。” 张婶是大伯母的远方表姐,照顾爷爷的饮食起居已有数年,与我们一家的情分胜似亲人。 墩墩原地转圈,疯狂献媚,热情似火。 我在B城生活的那些年里,它对我甚为嫌弃,离家八年,这厮反倒转了性子。 爷爷拄着拐杖站在门厅内,目光炯炯,“赶紧洗手,吃饭,全家人都等你一个,不像话!” 张婶儿精心备了一大桌子菜,大伯及姑姑两家人早已上座,热火朝天地聊着家常。席间无意间聊起大树爷爷家的闲话,众人屡屡提到事儿先生,我不免好奇,多听了一耳朵。 事儿先生高中时候成绩优异,连续获了几项全国大奖,本应被保送国内一流学府的,谁知中途发生了意外,高考都没参加,直接办了留学,一走就是十来年。他是家里的长孙,自幼没长在身边,大树爷爷一提起他,就心疼得不得了。 爷爷笑斥,“老树家这个娃,一辈子都没在身边儿住过几天,他反而当宝贝似得。你们看看,留在身边那俩,他逮到哪个骂哪个,死活瞧不上眼。” 一顿团圆午饭吃得热热乎乎,直到下午才结束。 我带着墩墩出门散了一会儿步,买了几袋水果,按下对面的门铃。 大树爷爷见到我,自是一番东拉西扯,顺带再次“委婉”强调了我和事儿先生双双单身且门当户对的事实。 我打着哈哈,嗯嗯啊啊应付过去。 三天小长假,在忙乱中结束。 我双手各拎一只硕大的行李袋,装满了老爸、老妈、爷爷和大树爷爷强行塞进来的土特产,挤上返程的高铁。 用尽吃奶的劲儿,我终于回到自己的小窝。 谁知忙乱之后,竟然出现更大的忙乱。 开门的刹那,事儿先生来了电话。 我对他的名字产生了严重的心理阴影。 刚“喂”了一声,对方传来陌生的嗓音,“请问,您是易歌女士么?” “......我是。” “真不好意思,打扰您了,请问,您是舒选先生的邻居吗?” 邻居? 算是吧。 “他又......怎么了?” “易女士您好,我是他的助理。舒总现在有点特殊情况,请问您方便吗,我想跟您商量点事情。” 我暗自腹诽,这货又出幺蛾子了。 “你说吧,什么事?” “是这样的.....” 助理小哥罗里吧嗦地解释。 事儿先生带着助理小哥,临时出了趟短差。由于一头顾着开会,一头顾着赶路,他们几乎没吃上顿正经饭,一瓶矿泉水、一包饼干就算是打发了。两天过去,事儿先生陷入很老套的剧情里——胃病犯了。 从飞机场到医院的路上,事儿先生疼得险些丧失意识,打了一个小时吊瓶才缓过点精神,猛然想起家里还有个等着吃饭散步的毛孩子,一时无法,只好嘱咐助理,将饼干顺带公寓大门的密码,一并交代给我。 我赶到事儿先生家的时候,饼干已经憋得眼冒金星,见到我先是愣了一愣,而后呜咽着扑上来,四只爪子直抖,按在我的牛仔裤上,委屈到无以复加。 我揉揉它的脑袋,“不是我说,就冲你爹这个工作,真不适合养你。关在家里两天一夜,不管不顾的,搁在美国,他应该已经犯罪了吧?” “汪!” “先出去溜一圈儿,然后去我家?” “汪!” “你爹不负责任,以后跟我混?” “汪!” 饼干急不可耐,咬住我的裤腿,卯足了劲儿朝门口奔去。 半个小时后,饼干以衣锦还乡的姿态重新入主我的房子,喝了大半盆热牛奶加小米糊,叼了它最喜欢的大号靠垫,肚皮朝上躺上去。 “嗷呜呜呜......” 我:“......” 我陷入了极其矛盾的状态。 一方面,事儿先生病到住院且身边没个熟人照顾,装聋作哑不闻不问,这事不厚道,何况我刚收了大树爷爷无偿馈赠的若干特产。另一方面,他只是拜托我照顾饼干,并未提出其他非分要求,我上赶着往前凑,难免招人烦。 闹闹常常笑话我,我这个人吧,明明脸上藏不住事儿,还喜欢往心里头塞事儿,想得太多。 她说得全中。 至于医院...... 我按了按太阳穴,起身。 和面,拌馅,擀皮儿,下锅,我以最快的速度做了一锅三鲜小馄饨,用保温杯装好,打了辆出租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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