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告诉他

姜震回了客栈，洗漱之后却是久久地不能够入睡，耳听得半空中隐隐有雷声传来，然后“唰”地便下起了一阵急雨，没多久，急雨又骤停，只剩下屋檐下滴滴咚咚的雨点声传来，在暗夜里听得让人分外分明，姜震的思绪不由得飘向了远处。　　由他能记事起，与爹娘的日子便一直过得极为清苦，中间他们过了很长一段漂泊的日子，最后在一个叫做杜家村的地方落了户，他的爹捕鱼、打猎又种地，闲时教他练武强身健体，而母亲则帮人缝缝补补、浆洗衣物，闲暇时便教他读书写字识些道理，他们一家三口在外人的眼中和和睦睦，可他却知道，爹和娘从来都不住在一块，家里有两间屋子，从来都是爹住一间，娘和自己住一间，还有就是爹娘全都姓姜的，爹叫做姜万山，娘叫做姜芸娘，就因为这样，总是会有些闲言闲语地不时传来，只因那时信奉同姓不通婚。　　还记得有回他听爹说他们的家本来是住在太阴山下的姜家村，于是他问道：“姜家村好玩吗？有好吃的吗？”小孩子的心目中，最重要的无外乎是吃和玩两个字。　　爹点头道：“那里是个很漂亮的地方，山上有很多果树，一到春天，桃花、梨花、杏花争先绽放，红的白的一片，很美，到了夏天的时候，池塘里有菱角，有荷花，有莲蓬，山上的桃子、梨子、杏子也都熟了，那桃啊又甜又多汁，很美味，乡亲们也都很好客，谁家煮了肉食都要送些给左邻右舍的尝尝……”爹一边说着，一边脸上绽出笑意来，一脸的神往。　　“既然姜家村这么好，那我们为什么不住在姜家村？却要住在这个叫杜家村的地方？”姜震好奇地问道。　　“因为……”姜万山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半晌不出声，而一旁收收捡捡的娘却开始悄然落泪。　　这样沉闷的气氛，令姜震感到害怕了起来，从此后他便知道，再也不能提姜家村的事情，而他们也就在杜家村这个地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住了下来。　　若不是后来先涝后旱，颗粒无收，村里又有人染上了疫病，爹娘又何至于带了他四处漂泊，再后来娘病倒了，药石无灵死在一间老旧的客栈里，临死前她一手拉着爹的手，一手拉着自己的手，对着爹说道：“哥，是我对不住你，是我拖累了你，要不是我，你也不用过这样颠沛流离的日子，你还会娶门亲事，在姜家村过得好好的。”　　这是这些年来，娘第一次提起姜家村，姜震很诧异，可是娘说的话他听不懂，却懂事地没多问，却见姜万山也不由得落下泪来，“芸娘，快别说这些话，你若是想回姜家村，我带你回去。”　　姜芸娘却摇了摇头道：“不，我不回去，我没脸回去，我死了以后，求你帮我好好照顾震儿，让他做个好人，平平安安的就好，我来世还来给你做妹子，再来报你的大恩。”　　姜万山应道：“好，来世我还做你哥哥。”　　姜芸娘又叮嘱道：“不要、不要告诉他。”在得到了姜万山的保证后，姜芸娘再无牵挂，抓住二人的手也渐渐地松开垂下，姜震不明白娘的意思，却也知道这个世上最疼他的娘永远地离开自己了，她再不会轻轻柔柔地叫道：“震儿，来，洗洗手过来吃饭。”“震儿，以后再爬树要小心别把衣服给挂破了。”　　娘走的那年他才不过六岁，再后来爹将娘的遗体火化了一直带着，穿州过省最后来到京城，寄住在一间破庙里，他们为了娘的病花光了最后一点钱，父子二人过得清苦无比，但姜万山却父兼母职，对他的爱却丝毫不减。　　后来姜万山外出做工做到内腑出血，姜震小小年纪长得个子虽高，却因为缺少营养瘦得象排骨一般，没有人请他做工，而帮饭馆洗盘子洗碗这些的活计根本就不能够得到足够的银子可以去买药救爹，到最后他唯有在人多的地方插了个“卖身救父”的草标，再然后就是碰到了任老爷，看他可怜给了他银子让他去抓药，可终归是回天乏术。　　只是到最后爹走的时候，却塞给他一样东西，那是一块绵绵密密地雕着繁复的花纹的铜牌，上面还雕有一个长着虎头蛇尾的奇怪动物，“震儿，这是你亲生阿爹留给你的，我其实不是你亲爹，我只是你的舅舅，你的亲舅舅，你娘她其实是我的亲妹子。”　　姜震早就觉得爹娘的关系并不寻常，回想起当初娘走时叫他哥，还有说什么来世还做他妹子的话，只觉得整个人都木木呆呆的，他摇着头说道：“不是，你就是我爹，你就是我爹，我从小就管你叫爹的。”　　姜万山温和地笑了起来，抚了抚他乱蓬蓬的头发道：“你娘她本来叫我不要告诉你真相的，可是你看，我马上就要离开你了，有些事情也该让你知道了。”　　于是就在那个破庙里，姜万山断断续续地将他爹娘的事情讲了出来，故事无非都是那些老桥段，年轻貌美的姜芸娘偶遇风流倜傥的少年公子，两人一见钟情，少年公子海誓山盟应允会娶姜芸娘为妻却不想一去不归，而姜芸娘一片芳心痴痴等候却不料珠胎暗结，在村里，碰到这种事情都是要将人沉塘的，于是，哥哥为了护着妹妹，趁夜带她离开了姜家村四下漂泊，为何全妹妹声誉，兄妹二人假称夫妻在杜家村谋生，姜震这时才明白过来，娘离世时说的“不要告诉他”，指的竟是让姜万山不要告诉自己真实的身世。　　“震儿，是舅舅没用，没办法给你过好一点的生活，我也不想去找你那个负心的爹，料想他如今应该也是儿女双全，即使找到了他送了你去，只怕你跟他的娇妻美妾在一块也过得不会快活，说不定还会受人欺负，这个铜牌你好好收着，以后若是碰到了，认不认都由着你，爹走后，你就把爹火化了，然后你回姜家村去，就说是我姜万山的儿子，村民们会收留你的，家里还有几块好地，还有一块果园子，震儿，也许舅舅错了，不该带你来京城，倘若一早就带你回了姜家村，就不会、就不会……”带着无法回归故土的遗憾，姜万山也去了，姜震守在一边哀哀地哭了好久，眼前的这个人原来只是他的亲舅舅，却一直在他的面前尽力扮演着一个父亲的角色，并且为了他耗尽了最后的一滴血、一滴汗，可是他亲生的爹爹呢？却不知道在哪里风流快活，早将他们母子抛诸于脑后，姜震恨死了他那个从未见过面的爹爹，他将那块铜牌紧紧地握在了手中，那样繁复的花纹在手里印起一个深深的印子来。　　有了任学汉的银子，置办起丧事来并不是很困难，姜震买了棺材将姜万山葬了，同时把娘的骨灰盒也和他葬在了一起，在他的心目中，姜万山虽然是他的舅舅，不是亲爹却胜似亲爹，墓碑上刻着的，仍是爹姜万山、娘姜芸娘的字样。　　再后来他去了任家报恩，任老爷收留了他，还让人教他读书，教他武功，他从小伴着任紫一起长大，每次任紫闯了祸都是他出来替她顶包，可是每次他都觉得这样很值得，那样一个调皮又可爱、慧黠又善心的姑娘，让他觉得，怎么为她都是值得，这也许，就是老天对他的怜悯吧，也是上天对他苦难生活的补偿……　　想到此处，姜震的唇角微微翘起，唇边溢出一点灿烂的笑意来，他的手不由得伸入怀内掏出那个绣了一半的荷包，捏在手上轻轻地摩挲起来，当他知道这个荷包是她绣的时候，第一个念头就是将这个荷包据为已有，天知道，当他从海儿那里开口要的时候有多紧张，倘若海儿一定不肯给，那他当时，是一定不会还给她的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