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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坐乡村大巴到镇后,银枝去一个小卖部,用公用电话打回村里去。    整个银家村只有两户人有电话。一是村长办公室,二是做生意的王大娘。    银枝把电话打到王大娘那去,麻烦王大娘告诉奶奶一声,她今天到家。    王大娘又惊又喜:“枝丫头你回来啦?大学生回来啦?”  银枝“嗯”了声。  王大娘说:“你在镇上等着,我让我家那个接你去。”    王大娘是第一个将商品经济带进村子里的人。公社破产后,她远见卓识,与丈夫一合计,买了辆废旧拖拉机,开始来往村镇之间,倒卖农药化肥赚差价。一来二去,成了村里唯一的万元户。  后来她又扩大店面,卖些日用品和烟酒,生意更上一层楼。    银枝是她看着长大的。  王大娘喜欢她。她也是知道的。甚至,她父母的许多故事都是王大娘告诉她的。    “你爸妈最开始互相看不顺眼,每次见面都斗嘴。你爸爸唱歌好听,你妈不知怎么就喜欢上了。村里人都说,光会唱歌不会种地有屁用,还不是没本事。结果你妈就喜欢,没一年工夫,就有你了。”    *****    银枝乖乖在镇口等。  一等两小时。    王大娘的丈夫开空的手扶拖拉机风尘仆仆而来。没有通水泥公路,拖拉机是最好的交通工具。    银枝爬上车,笑道:“辛苦你了,四叔。”    银军辉在自家排行老四,村里后辈为表尊敬,都叫他一声四叔。    “辛苦啥呀,接大学生回去,是俺上辈子修来的那啥,福分!哈哈。”  乡音质朴,银枝忐忑的心情多少得到平复。    银军辉问了她许多大学的事,银枝一一耐心解答,甚至主动告诉他些趣事。有的是真实,有的是瞎编。  无论真实与否,银军辉都觉得新鲜。他喟叹道:“当读书人真好啊,俺家那调皮的就没这福气,去北京给人搬水泥盖房子,真是气坏俺了。”    考上大学就意味着鲤鱼跃过龙门,好像从一个阶级跳到另一个阶级。这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在农村十里八乡出一个大学生,甚至可以被称为传奇。    银枝在学校里感受得分明,就算性别专业家庭背景不一样,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是天之骄子,自信又朝气。  包括金世安,他也没免俗。    他甚至还些狂气。    银枝说:“你家里这么有钱,他为什么还到外面去?”  “他想出去闯闯。他说俺们村子和县太小了,不够他发展。哈哈,你说他读书都读不进去,还想发展神马嘛?”  银枝见的世面还不多,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拖拉机速度不快,可是路边建筑和植被还是越来越少,山川变沟壑。鲜少经雨水滋润的尘埃扑鼻而来,这是熟悉又陌生的味道。    “奶奶还好么?”  “好。当然好了。”银军辉说,“她那把老骨头哦,人老心不老,现在村里都没人敢惹她。”    “哥哥还好吗?”  “你哥啊,当然好啊。还傻里傻气的。现在你奶奶都不让他出门了。”    银枝微愣:“为啥啊?”  银军辉愣了下,怔怔道:“这个,俺不方便说。”  银枝更好奇,谆谆善诱:“怎么回事啊,四叔,你告诉我,我不说出去。”    四叔还是不说,一张黝黑的脸被太阳晒得通红,更显得老实巴交。    银枝想换个方法问。    银军辉回头看她一眼,说:“枝丫头,你这次回去,一定要注意听你奶奶的话。”    在路上又颠簸了一小时,总算到达银家沟。  王大娘早把银枝回来的消息散发出去了,农闲的村里人都在村口迎接,顺便看热闹。他们稀奇大学生念了半年书后是什么样,和种地妇女有没有区别。    然后他们就看见端坐拖拉机后的枝丫头,气质文静内敛,不苟言笑,笑也不露齿,与大大咧咧的庄稼人是两种味道。    “喝过高级墨水的就是不一样。”不知是谁说。  一个女人说:“她一头长辫子给剪了真可惜。”  角落里,与银枝差不多大的男孩冷笑道:“念大学有啥用?她还不是得嫁回来,切。”  他爹敲他脑壳:“你就念书没本事的,还笑别个?”  “切。谁稀罕,一个女人。”他说,“你教训我还不如反思怎么给我找个聪明老婆!”    一众乡民,各怀鬼胎。    银枝下车,与他们微笑打招呼。    王大娘捧她脸打量,含泪道:“枝丫头胖了。”  银枝说:“你也是。”  “嘿嘿,我胖点没什么,你可千万别学城里人减肥。”  “嗯,我不学。”  银枝在人群里扫了眼,问:“奶奶没来?”  “没有呢。”王大娘粗糙的手紧握她,“走,我送你回去。”    其他看热闹的人都散去,银军辉去停车,王大娘和银枝慢慢往家走。  熟悉的院落随路口转角出现在眼前。银枝开始举步维艰。    王大娘感受到她的迟疑,便道:“丫头,如果你有什么情况,可以随时去找我。”  银枝点点头:“谢谢。”  “你自己进去?还是我陪你?”  银枝说:“我自己去就可以了,王大娘,谢谢你。”    *****    银奶奶在院子里弯腰推石磨磨面。她已累了两小时,正考虑要不要歇息,就看到站在篱笆墙外的银枝。    奶奶已年过六十,确实很老了。乌黑的头发半白,额头皱纹更深,力气也不如以前大。但她站直的时候,还是硬气的,脊梁不能弯,就像不走回头路。  她就直着腰打量银枝,足足半分钟。    银枝弯起嘴角,喊了声:“奶奶。”  银奶奶又眯眼瞅了她会,才说:“是银枝啊。剪了头发换身衣服,我都认不出来了。”  银枝没说话。    “站在外面干什么,你又不是外人。快进来吧。”    ****    银枝不是空手回来的。她在县城给奶奶买了礼物。  银奶奶睃了眼新棉袄,语气淡淡的:“我有衣服穿,你买这些干什么?”    看得出来她是真的不喜欢。银枝笑着说:“这是孙女的一片孝心。”  银奶奶把衣服放在炕上,问:“你给你哥哥买东西了吗?”  “买了。”银枝从包里翻出另一件深色棉衣,“这是给哥哥的。”    “难为你有心了。”奶奶颇欣慰道,“你哥哥没白疼你。”  银枝低着头,扯唇笑了笑。    “你一走五个月,连个电话一封信都不给家里。太不懂事了。”奶奶依旧是不急不缓的语气,“不过现在你也大了,你别怕,我不打你。”  “……”  “你什么时候开学啊?”  “正月十六。”  奶奶站起来,“你哥哥想你想得都疯了。你回来只呆一个月,要多陪陪他。”    她走到门口,没听见她答话,回头,沉声:“听到了吗?银枝。”    *****    送走银枝,金世安在照相店呆了半日,在一百多张胶卷里精挑细选,选了三十六张洗出来。  “完美!”  又掏钱买了个相册,亲手将照片装进去。  这真的是一份完美的新年礼物。等开学了他就送给银枝。    金世安将自己感动了个彻底,做梦都幻想银枝收到相册会心花怒放,笑成一傻子。    413里,除秦少言外,金世安第一个回家。其他两人一个不想回家听妈妈唠叨,一个要在校陪女朋友。  陈珊准备考研,放假不回家。    金世安回家没人送行。他乘火车往西走,出甘肃入青海,到西宁就得下车了。随后坐班车,走S101省道南下,经6小时车程,到达玛沁县。  玛沁是果洛藏族自治州的政府驻地,紧邻四川阿坝色达若尔盖。黄河的第一股流水便来自果洛的雪山和降水。  金世安的父母都说,这是个好地方。    二十年前,知青反乡热潮高涨之际,金世安父母却自愿入藏,从事国土测绘。    青藏高原活在大多数人视野之外,好像是第三个世界。那个世界上的一切,与平原的人们无关。    但它的神秘复杂吸引了第一批人进它怀抱。其中就有金世安父母。    金世安尚在襁褓中时,他父母便克服重重困难参与了羌塘无人区的测绘工作,甚至差点将命丢在那里。  这对夫妻相当有觉悟,从未有过离开的念头。  他们给家里写信:“致我亲爱的家人,我和依云非常想念你们……我们不能走,这儿需要我们。国家也需要我们……”    五年之后,金世安奶奶病故,在老家再无亲人。夫妻两便将他接来。政府给他们两拨了套两层楼的房子,一家三口正式在这安家。  对于孩子来说,一推开家门便是广阔的草原,这比高楼大厦让他愉快得多。    从奶奶去世的伤痛里走出来后,金世安便爱上这里,一晃就是十五年。    *****    到达县城时天已黑。夜晚温度骤然降到零下,冷风呜咽,县城寂静空旷。如果不是几家商店还营业,几乎是座死城。  县城不大,金世安走路回家。  他养的藏獒远远便嗅见他的气息,狂吠起来,吼声低沉,不似其他品种的嘹亮。    他妈妈史依云听到狗叫,走出来,看见儿子,未说一句话,眼眶便湿了。  “妈。”金世安喊了声。    史依云笑骂道:“回来也不说一声,白疼你了!”  金世安嘿嘿傻笑:“爸呢?”  “去西宁开会了,过两天回来。”    前两年,史依云便退休了。五年前,金世安父亲金壑因年纪大和伤病而转到二线,在地理信息测绘局担任重要职务。    “哎呀,早晓得我就在西宁等他了,还能蹭个车。”    “谁让你回来不打招呼的。”史依云要替儿子拿行李,金世安不让:“我自己来。”    史依云也就随他了。  她看着儿子进门都需要低头了,感叹儿子真的长大了。    三天后,金壑出完差回到家,看到金世安,第一反应是:“这小子谁啊?”  金世安:“……”  史依云说:“你老年痴呆了吧,该退休了,儿子都不认识了。”    金壑“哟”了声:“儿子啊。”    金世安脸一横:“老头你有话直说。”    “好,爽快。”金壑往沙发上一坐,自带老子气场,“我们来算算,你念这一学期书,花了我多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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