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划破黎明前的黑暗,懒懒地爬上东苍穹,酒舍的雅居内,宿醉的男子痛苦地眯开眼,摸着发沉的额头,室门被打开,一道青灰色的身影背光而立,手中端着一盆洗漱用的水,旁若无人地走了进来。 刘晞努力回忆昨夜之事,头好似炸裂般的疼痛,疲惫地撑起身子:“昨夜......我可曾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不该做之事?”一开口,那干涩沙哑的嗓音,让他自己也是微微一惊。 寻梦拧着巾帕的手微微一顿,又神色如常拧干,将那巾帕递给趴在床榻边缘的刘晞:“当真一点都不记得了?” 刘晞那妖娆而苍白的脸上滑过一丝茫然,默默地接过巾帕覆于脸上,再拿下帕子时,唇边勾起那魅人心智的笑容:“你记得便好,说吧。”不待寻梦接话,他又道:“你可别拿戏文里的故事唬我,虽说酒能乱性,炎朝不禁男风,但你这样的......”他上下打量着寻梦,那眼神有几分探究,几分嫌弃。 寻梦先是一愣,明白他话中的含义,积蓄着些微怒意,笑盈盈道:“六皇子可真是贵人多忘事。昨夜你醉醺醺地跑进了流云坊,追着那些舞姬......啧啧,那场面真是不堪入目,有辱斯文啊。” 刘晞笑容一僵,修眉一皱,沉声道:“你说真的?” 寻梦一直观察他脸上的细微变化,有七八分肯定他“酒后失忆”了,反倒放心地胡扯起来:“你不信?你摸摸你额头的那块青紫,那是你昨夜追舞姬时,不慎撞到柱子留下的。”其实,那是昨夜她扶他进酒舍,不小心撞到室门而留下的。 刘晞将信将疑地摸上额头,在发根处摸到了那片青紫,疼得微微蹙眉,却仍然狐疑地望着她,恰逢此时,店小二送了早膳进来,他展颜一笑:“我饿了,用早膳。” 这人善变的程度比夏日的天气还让人琢磨不透,寻梦忐忑地用着早膳,突觉一道阴恻恻的目光在打量她,她心头一跳,背脊莫名发凉。 刘晞眯着眼,以一种诡异又同情的目光瞧着她,惋惜道:“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寻梦咬着筷子,奇怪道:“可惜什么?” “可惜这青春少年啊!”他凑近寻梦,压着嗓音道,“刚才我做了一个决定,让你进宫陪我。” “陪你?”寻梦喃喃重复,忽然仰起脖子嚷道,“陪你!你想让我做内侍?!” “恩......”刘晞慎重的点点头,“可怜我昨夜的丑态都被你瞧尽了,未免你到处宣扬,你还是乖乖待在我身边吧。” “其实......”寻梦觉得她有必要解释了。 “唉?”刘晞打断她,“你可不能为了逃避入宫,就谎编昨夜之事。” 这是自掘坟墓啊!寻梦面色渐白,这人到底是个皇子,若真以身份权势压迫她,只怕她无力反抗。其实,她本就要入宫,借刘晞之势进宫倒是省了很多麻烦,可内侍那阴阳怪气的模样,她想起来就发毛,委实学不来。 “我可以入宫,但是不做内侍。”这是寻梦的答复。 “不做内侍?”刘晞阴阳怪气道,“莫非......你想做男宠?”他的唇角抽了抽,微眯的眼缝中压抑着笑意,几乎就要忍不出破功了。 那一刹那,寻梦察觉到他在忍笑,终于意识到他存心戏弄,咬牙切齿道:“刘晞——” 刘晞再也憋不住那股笑意,仰头大笑。 寻梦终究入了宫,行走在刘晞的兰林殿,那时,她才知晓宫中的男子不一定是宦者。兰林殿位于未央宫的北侧,往西数百米便可抵达柏梁台,倒无疑给寻梦提供了便捷。 夜里,寻梦偷偷摸向柏梁台,沿途听到女子哀婉的祈求声,她轻轻蹙眉,向那宫殿走去,在门口听到一声凄厉的惊叫,伴随着男子的辱骂声。她急急地摸上了殿门,却意外被一只修长的手一拉,大力将她拉离了那宫殿。 走出一段距离,她甩开那人的手,怒气冲冲道:“你为何要阻止我进去?” 刘晞好笑道:“你无端端去坏人好事做甚?”见寻梦一脸迷茫,他凑近她,暧昧道:“你不知这世上有一种欢愉叫云雨之欢吗?” 寻梦面色一红,所幸暗夜遮住了颊边的嫣红色,可片刻那抹含羞俏色却消失不见了,她摇着头道:“不对,那女子明明喊不要,而且声音那般凄厉,好像还有落鞭声......”她懂雨水之欢的含义,却无法将那诸般声音与雨水之欢联系在一起。 刘晞挡在她的身前,颇有耐心地解释道:“宦者与寻常男子总是不太一样的,他们在这方面......有些狂虐。至于女子嚷着不要,那只是一种床帏技巧罢了。” “......”宦者也喜欢女子?寻梦一阵恶寒,又奇道:“六皇子,您怎会如此清楚?”他尚未成亲,兰林殿内也无侍妾,怎么会如此通晓男女之事? 刘晞的脸上滑过一抹尴尬的红云,幼年时,他也如她这般正义凛然地闯进去救人,闹出一场天大的乌龙,后来,他私下去了解这些宫中秘事,才窥得其中门道。 身居要职的宦者或者得主子宠爱的宦者,大多可以名正言顺纳娶宫女,有些甚至偷偷苟合,而宫女因永夜寂寞或是博个好前程,大多不会拒绝,何况到了年岁仍可出宫嫁人。可惜,妖媚惑主是重罪,否则,宫人们便会飞蛾扑火般投入主子的怀抱了。 刘晞似是看出她眼中的怀疑,未免她盘问,轻咳一声,拉着她回兰林殿了。 寻梦的夜探便因这一段插曲而终结了。后来,她渐渐了解宫廷了,这个殿训斥个内侍,那个殿杖责个宫女,那都是常有的事儿,全凭主子高兴。 她无意中在宫苑荒废的枯井中发现了一具尸体,日子久了腐烂了,发出阵阵难闻的气味。她的性子素来藏不住,一转头就漏给刘晞了。他却劝她莫要管闲事,宫中偶尔死个宫婢是常有之事,即便陛下皇后知晓了,也闹不出什么大动静,而她既身处宫苑,便要习惯这些。 她心头发寒,胸口作呕,无端端想起江玄之之言,她委实不适合宫廷。或许无人适合这宫墙深深,只是日子久了,变得麻木不仁罢了。 她越是不适应宫廷,去柏梁台却越发勤了。她终得机会摸进柏梁台,却被内里复杂的机关术所阻,遗憾地折了回来。隔日,她便以刘晞之名去天禄阁借阅书卷。 天禄阁是皇家藏书阁,乃前朝所建,炎朝新立又经扩建,其内藏万卷书籍,大多文臣学者曾在阁内校对书籍,比如右相宋不疑,御史江玄之。 寻梦挑了一堆有关奇门遁甲的书卷,诸如《易经》、《墨子》、《奇门遁甲》等。她抱着书卷折回兰林殿,忽然天色一暗,雷鸣声阵阵,一阵暴雨不期然而至。她低着头疾步而行,跑进了附近一处长廊里,却意外撞到了江玄之,一卷书滑落在地。 他穿着一件墨色大袖花边袍服,头戴进贤冠,这身穿戴显然是刚下朝。他俯身捡起掉落在地的书卷,默默将那卷书叠放回她的臂弯里,侧身凝视着廊外的骤雨。 雷雨声哗哗作响,一滴滴地敲在寻梦的心头,自上次身份暴露与他不欢而散,她再不曾见过他,如今这样偶遇倒叫她局促不安,让她莫名想离去,无奈被这阵雨所阻。 “在宫中,还习惯吗?”江玄之清浅温润的声音,穿透雨声落进她的耳中。 未料到他会率先开口,寻梦有一瞬的恍然,轻轻嗯了一声。既然他仿若将往事遗忘,她也不必刻意拘谨,随口与他叙旧:“听闻你与左相势同水火......”话一出口,她却闷了声,叙旧不该提这等不快之事,奈何她在兰林殿听闻最多的便是他与左相的种种矛盾。 江玄之不以为意,平静道:“同朝为官,哪有什么势同水火之说,不过是政见不同罢了。即便他真容不得我,却也奈何不了我,因为陛下暂时离不得我。” 寻梦不懂朝政,却抓住了他话中的关键,默默盯着他的侧颜道:“暂时?若陛下不需要你了......” 一瞬的沉默,哗哗作响的雨声渐渐淡去,他转眸看了她一眼,温和道:“雨停了,我该走了。”走出廊道,他却顿住脚,低低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苍穹传来:“那一日,我亦不需要陛下了......” 寻梦呆呆地望着他离去,那优雅清俊的背影渐渐飘渺起来,仿佛一滴墨溶于水中结成曼妙的墨花,终致无影无踪,而那句话却久久回响在耳边,让她辨不清其中的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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