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襄文放下手中的笔,看着窗外。 案上的文章还有最后几个字便能写完,但他无心再理会。窗外天朗气清,似是平静一如往日。可他看到案头水盂中盛着的清水在微微发颤,这是因为远处有大队人马正在赶来,马蹄使地面都在震抖。 “风雨已至。”他将狼毫笔投入笔洗中,推门而出。 庭外积雪皑皑未扫,素白的颜色让人眼睛刺痛。他向远处眺望,片刻后看到十余轻骑从远而来,马背上的人皆着一袭黑衣,外罩皮甲,配着刀剑、□□,可谓是全副武装的精兵。 然而从水盂的震动来看,今日的不速之客并不止这些人。 为首之人利落下马,他一身肃杀之气,只有浸泡在血与黑夜中多年的人,才会有这样锐利如无鞘剑般的锋芒。但他走到林襄文面前时,却又是极其恭敬的,朝着这个白发瘦削的文士躬身行礼。 “襄文公。”他本该狰狞嘶哑的嗓音尽量柔和,“请襄文公随吾等避祸。” “东宫的人马上就要来了是么?”林襄文仍是看着远处。 “不错。所以您务必要和我们走。”他的态度略微紧张,像是已经知道了林襄文接下来的回答。 “你们……是皇后派来的?”林襄文说出这句话时,语调中含着几分怅然欷歔。 “皇后不希望襄文公遇险。”黑衣人老老实实承认。 林襄文转头往回走,“她该知道我会拒绝的。” “她知道。”为首之人说,“但是……” 林襄文的步子稍稍一顿。他听见黑衣人继续说—— “但是皇后也说,无论您拒绝与否,她都会派人来保护您。这是她自己的事。”雪地里,肃然而立的黑衣人有如一柄笔直的枪,牢牢的刺在林宅前院,“要么您和我们走,要么我们这些人就留在这,直到最后一个人战死为止。” “这果然是她的作风。”林襄文的手已经触碰到了斑驳老旧的门板,但他了停下来。 门从里头被打开了,这是他的妻儿也听到了外头的响动,所以赶了出来。 “发生了什么事?”长子看到庭前站着的一排骑兵,吓得和弟弟一左一右护在了父亲身侧,而最年幼的林蝉也赶紧挡在了母亲褚夫人面前。 林襄文摆了摆手,示意妻儿勿要惊惶,转过身对着为首的黑衣人道:“我愿意和你们走。但是你要将我带到哪里去?” “洛阳城外有一处林氏别业,那里尚有部曲千人,很是安全。” 林襄文点了点头,推了把三个儿子和妻子褚夫人,道:“将他们带去那里吧。” “那您呢?” “带我去找皇后。” ================ 吴凝赶到林宅时,整个宅院空无一人。 魏琢和褚淮已经割断了绳索,原本正在等待时机夺马,也被林宅古怪的氛围给惊到,不敢轻举妄动。 所谓的襄文公府邸自然比不得林家君侯们的住处,仅是两三间木屋,竹篱围起一块土地便算是庭院。 这里没有人,安静的可怕。雪地上留有散乱的马蹄印记,但这些痕迹被人刻意搅得凌乱无比,无法用于追踪。吴凝亲自跳下马去查看了下尚完好的蹄印,确信人才走不久。 也就是说,要追上还来得及。 “原来你老师已经逃了。”魏琢对褚淮道。 “他老人家一直聪明知变通。”褚淮悻悻说道。虽说老师平安无事是很好,可难免让他有些心里不是滋味。原来他东奔西跑、牵肠挂肚,都是在浪费时间啊。 几个兵卒忽然凶神恶煞的大步走来,将他和魏琢一同拽下马。 他们原本是绑在一块的,只是绳子早就被割断了。为了不露馅,他们只是紧紧的把手握在一起。 吴凝又一次将剑拔了出来,指着褚淮,“知道你的老师在哪么?” 褚淮看着寒光熠熠的剑身,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说:“是,我知道。” 知道才怪,他离家出走这么多天,连老师的面都没见过一次。 “带我去找!”吴凝吼道,他正处于一种焦躁不安的状态,挥舞着长剑随时都可能杀人,大概是觉得褚淮太过镇定,他又将剑锋指向了魏琢,“快带我去!” “好,我带你去。”褚淮扯着魏琢向后挪了挪,丝毫犹豫都没有就应下了。 他这样爽快,倒是让吴凝心生了犹疑,迟迟不敢放下剑来。 “我带你去,你把她放了。”褚淮看着吴凝的眼睛说。 “褚淮!”不等吴凝开口,魏琢首先攥住了他的手腕。 褚淮没理她,只问吴凝,“同意么?” 魏琢索性松手,挣开一早就断了的绳索,以一个利落漂亮的擒拿猝然夺下吴凝手里的剑,反手指向了吴凝。 但褚淮握住了她的手腕,用力,让她将剑慢慢放了下去。 “外头太乱了,没事出来瞎跑什么。赶紧回家去。”他对魏琢说。 魏琢瞪着他。 他居然笑了,“别一副要生离死别的样子。我带着中郎将找到老师,就会没事的。对不对啊,中郎将,你不是什么嗜杀的人吧。” 吴凝冷哼了声。 魏琢没说话,扭了下手腕。褚淮没松手,她对着褚淮的膝盖不轻不重踹了一脚,而后拖着那柄剑转身就走。 吴凝沉默须臾后,比了个手势。那些兵卒于是都小心翼翼的给她让开一条路。 褚淮的脸上这才有了真正的笑意。 “少年人的感情,可真是愚蠢又感人。”吴凝阴测测的开口。 褚淮抬眸看了吴凝一眼。他当然知道这个凶悍的武将不一定真的会放过他,尤其是在他其实并不知道林襄文在哪的情况下。 “她算是我的朋友吧。”褚淮无所谓的开口,“愁人的是我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拜托中郎将千万不要杀我,否则我会死不瞑目的。” “你连她是谁都不知道,就肯为了她不要命?”吴凝觉得好笑极了,但看着褚淮的脸,却怎么也不敢笑出来。 他的脸上糅杂着认真与怅然,“这世上大概真的会有些莫名其妙的感情。只在一起喝过几次酒,就感觉好像认识了很多年一样。” “走吧。”他抖开还挂在身上的绳子,翻身上马,“带你去找我的老师。” ==================== 太子的尸身被放在一张竹席上。常焜围着自己的兄长转了几个圈,打量着死者青白的面容,时不时啧啧感叹几句。 太子死后,他手下的军队很快就兵败如山倒。常焜在这一战又结束后很快回到了这一带,指挥收尾和清扫战场的工作。 “好生看着孤的四兄,不要让人惊扰了他的亡魂。”常焜吩咐下人,悲戚的掩面一叹,“虽说是犯了大错,但到底是孤的手足,孤真是不忍哪。” 旁人纷纷奉迎汝阴王心怀孝悌,行事有情有义。 战败的俘虏被挨个捆好押送往临时扎好的营地,此时已是黄昏,夕阳下偶有浑身漆黑的鸟飞过,也不知道是不是循着血腥味赶来的寒鸦。放眼望去满目疮痍与萧瑟,褐色的血、断裂的刀剑和死去的人组成了一副让人压抑的景象。 四兄死了,常焜固然很开心。但他不喜欢这样脏的地方。起初带着腥味的风使他几欲作呕,现在他已嗅不出那种味道了,但他想他身上一定已经沾满了血腥气,不知道得熏多少沉檀才行。 他站在高处,偶有俘虏在被推搡的时候抬头看一眼他,目光或空洞或绝望或愤怒。太子的尸身就在他身后,他想他得赶紧走,虽说太子不是他杀的,但他心里还是害怕,怕他一回头,就看到四兄的亡魂也用类似的目光瞪着他。 “殿下,找到了冯良娣。” “哦?孤去瞧瞧。”这真是个绝好的离开借口。常焜吩咐人看好太子,然后便从高地上离去。 冯容令还没死。她在乱军中受了伤,脸颊被流失划破,身上也有好几处血口子,甚至一条腿还被受惊的马踏断了。但她的的确确还活着,胸口微微起伏。 “这就让人难办了。”常焜惋惜的皱眉。 他抽出随身带着的短刀,刀尖沿着冯容令的面目轮廓虚划过。昔年他曾听人说过,四兄有个绝色的美妾,姓冯。他一直不曾得见,引以为憾事。今日总算见到真容,果然是个美人,虽然满脸的血污,依旧不掩倾国。 刀尖挑开冯容令垂下的乱发,常焜凑近了几分打量她,重重叹了口气。 他平生最是怜惜美人,实在不忍下手。 “孤呀,就是这般心慈手软之人。着该如何是好。”他站直,长声嗟叹。 侍者上前想要安慰他几句,常焜顺手将刀塞到了此人手中,“你为我杀了她吧。” 侍者吓得手一哆嗦,“殿下……她非杀不可么?” “不杀,怎么像母后证明,我是她的好儿子?”常焜正色道:“凡孝子,都要善于体察父母心思的。” “是、是。”侍者连声应道。 他太紧张了,也就没有听到常焜下半句轻叹。 “何况,这是杀了我四兄的人啊。那是我兄长,我怎么可以不为他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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