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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淮站在襄文公住宅外,犹豫了很久都没敢进去。  离家出走这么多天,一想想要和老师见面,他就止不住的想要退却。他自小大胆,斯文秀致的面容下是一颗无法无天的心,很多年前就有人说过,他这样的人只怕到了皇帝面前都不会有丝毫敬畏。然而这世上却还有一个名为“林案”的老人可以让他小心翼翼的收敛好骨子里的张狂。    一会见到老师,是直接哭着跪下呢,还是先找姑母说情?要不留份书信直接就走吧。他艰难的思考着。  毫无征兆的,门被推开了。褚淮猝不及防的与襄文公打了个照面。    “回来了?”林襄文淡淡的瞥了他一眼。  “不是……我……来拜访老师……”一向以言辞见长的褚淮仓促开口,几乎咬到了自己的舌子。    “拜访?这么说你不是要回来?”  褚淮讪笑。笑着笑着便像是哭了一样。    你必须与你的老师断绝情谊。他选好竹签后,袁涧便对他说了这样一句话。  他明白这是为什么。林案毕竟姓林,他若是想要走一条清清白白的路,那就不能与这个老师再有过多牵扯。这样对彼此都好。如此他可以不被当做林党,若是有朝一日他在朝堂上出什么事,林案也不会被殃及。    然而数年的恩情,就这样一夕断去,纵然铁石心肠也会难受。  “你来这,是为了同我道别吧。”林襄文轻易看出了弟子藏在心里的事,他注视着褚淮,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是。”褚淮朝他揖身,不敢看他,“自此之后,怕是很久都不能来见老师了。”  “无所谓。反正你我也算不得师生,我没教会你什么,你也没从我这学到什么。今后在外你不必称是我的徒儿,只说是我妻侄就好。”林襄文直白道:“你我本就不是一路人。”    褚淮还是垂着头,也不知道是不是哭了。  “是袁尚书答应举荐你?”林襄文不欲看他这幅低迷失落的模样,便岔开了话,“让你做什么官职?”    “黄门侍郎。”褚淮答。  “随王伴驾,执掌机要。你还太年轻了。”    袁涧也是这么说的。比起黄门侍郎,他更希望褚淮去做侍御史。黄门侍郎直接与皇帝打交道,稍有不慎,即是万劫不复。    褚淮自己也清楚这一点,但他还是将写着“侍御史”三字的竹签投入了火盆中。他心中有种莫名的焦灼,促使他做出了这一不理智的选择。然而他却并不感到后悔。  褚淮苦笑了下,“我想知道老师生气么?”    “我不会愤怒。每个人活着,都是各自走各自的路,我只能规劝你们,却无法干涉。何况我也并非圣人,焉知我给你们指的路就一定正确呢?”林襄文幽幽道。    这话似乎并不止说给褚淮一人听。褚淮踮着脚往竹篱内张望,看见原来林襄文身后还有个人。  他表兄林蝉被自己的父亲拽着衣襟拖行,手上还拎着几个包袱,脸上似乎被谁打了几个巴掌,红肿着。与褚淮目光对视后,他苦笑了下。    看来林襄文并不是未卜先知的料到徒儿要回来打开门迎接,而是本想将自己的儿子给丢出去。  “表兄这是……”褚淮指着林蝉,一时无语。    “和你一样想要出仕。我阻止不了他,只好不要这个儿子。”林襄文说:“我曾立过誓言,终生不与朝臣有往来。十余年前我为此离开了林家,将我的名字从族谱上划去。”    褚淮一愣,他只知林襄文不喜与林氏其余人来往,却没料到他居然这么狠。将姓名从谱牒上划去,等于是抛弃了所有的亲族,从此与自己的姓氏再无瓜葛。    “父亲是真的要将我——”林蝉之前还笑着偷偷同褚淮挤眉弄眼,在听到这句话后顿时脸色一变。    话音未落,林襄文已然领着儿子的衣襟,利落的将他丢出了家门。  门内似乎隐隐想起了褚夫人不满的争吵声和林家几个儿子劝阻的声音。但短期内,林襄文应该是不会改变主意的。    褚淮同表兄面面相觑,最后问道:“阿兄你怎么忽然也要出仕了?我记得你向来自诩淡泊,好端端的干嘛来与我争口粮?”    “只许你追名逐利,不准我也混个紫绶金印来显摆么?”林蝉龇牙咧嘴的从地上爬起。  老实说他被自己父亲赶出去后也懵了,原本他的计划是像褚淮一样同父亲光明正大的摊牌,然后潇洒的离家出走,他连包袱都收拾好了。但是没想到父亲赶在他离家出走前给了他几个耳光,然后拽着他将他扫地出门。    “父亲究竟怎么回事。旁人对高官厚禄趋之若鹜,唯独他避之不及。不要你这个徒弟兼侄子也就罢了,怎么我这个亲儿子他也不要了。”  褚淮双唇翕合了下,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你难道知道答案?”  “怎么可能。你这个做儿子的都不知道,何况我。”褚淮偏转视线,暂时不去回想这阵子他在尚书台看到的档案,“你现在被赶出来了,打算怎么办?”    “兰台藏书阁正招令史校对古籍、修整残卷。我递上了自荐书,想来以我的本事,不久即可上任。你等着我与你做同僚吧。”    “我眼下暂住于袁尚书令府中,你要是舍得下脸,就同我一块住他那好了。还有——”褚淮抱着手臂,审视着表兄,“你到底是为什么突然要出仕,而且还是去兰台——在那里你只能与典籍、文书为伍,你确定你想要的是紫绶金印、飞黄腾达?”    林蝉露出一脸诡秘的笑,“实不相瞒,我喜欢上了一个女人,要是去兰台,我每天都能见到她。”    褚淮心中咯噔了下,林蝉的话让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有件他自己一直没想通的事隐隐有了答案。    “你做出这样一个重大决定的初衷居然是为了一个女人?你有点出息好么?”他在略微的慌乱中,下意识的嘲弄自己的表兄。    “像你这种木头是不会懂我的感受的。你连喜欢的人都没有。”林蝉不以为意。  “谁说的。”这三个字脱口而出。    然而说完后褚淮自己都愣住了。他的确没有喜欢的人,为什么要反驳呢?  可是他放弃了侍御史之职,选择了离宫闱更近、也更为重要的黄门侍郎之职,真的不是为了能够离她更近一些、能够帮她更多一些么?    不,一定不是。他反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最近真是太闲了,都胡思乱想些什么。  “阿淮你干嘛?”林蝉摸了摸自己脸上父亲的手指印,“想试试这样痛不痛么?”    “痛、痛极了。”褚淮没好气的说道:“跟我走,我带你找个落脚的地方。”  “不是去尚书令府中住么?”  “你这么傻我怕袁公被你气坏了。”    两兄弟一路走,一路随性的吵吵嚷嚷。直到远处马蹄的嘶鸣惊到了他们。  那一行骑者皆身着素白,从皇宫方向而来,飞驰在洛阳的长街,高声晓谕世人:“天子崩——”    这一声声凄厉的高呼随骏马驰过而远去,又被风吹到各个地方。数不清还有多少报丧的使节从皇城奔了出来,天子崩,这三个字在洛阳此起彼伏的回荡,好像将他们给包围了。    这一对兄弟沉默的听着皇帝的死讯,因这个陌生老人的死而心绪沉重。  宁永七年十二月二十七,在他们决定出仕后,这个王朝最高的主宰溘然长逝。    同一时间,常焜遣散了身畔侍妾,高举杯中美酒缓缓倾倒。继而且歌且泣,如同欢喜又如同悲戚,他笑着流出了泪,最后像个孩子般蜷缩成一团。    同一时间,尚书令袁涧平静的拿出了早已拟好的遗诏。上面逐次写清了皇帝死后权利该如何分割,写清了新的掌权之人该是谁。接着他继续做自己的事情。皇帝的死,对他而言只是无关紧要的插曲。    同一时间,钟离侯在府邸大肆犒赏追随自己的谋士将领,兴致勃勃的预备试新的官服。而他的父亲南皮侯如往常一样准时喝药准时吃饭,两个时辰后还将准时安歇,爱惜好自己的身子,无疑才是最重要的事。    同一时间,魏琢也听到了宦官的哭声。太和殿来报丧的内侍最先到了中宫,向皇后告知皇帝的死讯。    魏琢推开窗,看见林浣已然整装前往太和殿。  隔得远,魏琢看不清林浣有没有露出悲伤的神情。只不过她的身姿依旧挺拔肃穆,即便皇帝死了,她仍然是最端庄尊贵的皇后。    这世上有几个人会为了那个老人的死而真心感到难过呢?魏琢默默的合上窗。  大概没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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