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兄长后本来是该高兴的。然而魏琢在回到房中后,才发现自己的眉宇竟然是微微蹙起的。 她在忧虑什么?她用指尖按着眉心,慢慢思考。 想起来了,她蹙眉是因为害怕。 前世赫兰人给她留下的记忆太过恐怖,以至于魏栩在说起这个部族,她便无意识的胆寒——哪怕现在的赫兰人还没有摧毁大宣的实力。 兄长既然能在蒲类将赫兰人击退,说明眼下的赫兰其实还很脆弱,她暂时不用担心,对吧。 她记得前世赫兰人的强大是在……她悚然一惊。她记不得赫兰人是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能与宣人角逐的实力了。 她只记得前世兄长还活着时,大半的时间都是驻守在北疆,抵御赫兰人的侵扰。而兄长活着的时候,赫兰人也的确没有一次越过长城。 但是她也记得边境的战报一年比一年来得急,兄长回洛阳的机会也越来越少。 后来阿兄死了,尸首运回洛阳时已面目全非,她想凭记忆为阿兄画一幅肖像时,才惊觉他们兄妹已太久没有见面了。 再然后……魏琢坐在妆奁前回忆。 再然后赫兰人的入侵仿佛更为频繁了。但直到她三十岁之前,这些北方蛮夷还没闹出多大的动静。 阿兄死后,宣朝将才凋敝,好在还有褚淮。这人堪比先秦时张仪苏秦,善用纵横之术,数度出使北漠、西域,利用胡人间的龃龉矛盾,或拉拢或打压,以夷制夷,竟真的成功的牵制住了赫兰人南下的脚步。 而他也正是在这一过程中逐步积累声望,最后一步步爬上了人臣所能达到的最高的位子。 然而赫兰壮大的势头,已不可逆转。哪怕褚淮再怎么用尽巧思,赫兰也还是一天天强盛,而大宣一日日的衰弱腐朽。 后来连她的女儿阿络,都不得不和亲漠北。 这样的和平没能维持多久,再后来……具体是多少年她也不知道,那时她在冷宫,不问世事,只偶尔听闻赫兰人不断南下,攻占一个又一个的要塞。褚淮那时已入主中枢,被封为尚书令、后来又官拜相国,他不可能再如年轻时那样冒险出使,但那时没有谁能如他一样,有足够的智谋和胆量将胡人控制在手掌心。 所以那时褚淮只能主持修建军镇,整顿武备,尽力打造出一支能与胡人抗衡的军队。后来褚淮因她而卷入天子废立之事,身败名裂,他所付出的努力一朝烟消云散,那支让他呕心沥血、原本用来抵抗胡人的队伍,也迅速被权贵瓜分,成了贵胄手中用来内斗的刀剑。 谁都救不了这个王朝了。褚淮被流放辽西,她送褚淮离开洛阳时,看着洛阳的纸醉金迷,就有这样的预感。 那时的洛阳,华丽颓靡,欢笑与死亡交织,浪荡子搂着轻佻的伎人纵马踏过街头冻饿者的尸骨,美人绛色的罗裙像是死者干涸的血;世家的广厦楼台,朱漆鲜艳,也如同闹市里犯人被枭首后喷涌出的鲜血;臣服于不同势力的禁军如幽鬼般晃荡在闾里间,他们枪上的红缨,仿佛亦是吸满了血的样子。 果然再过了三年,赫兰大举南下,长城一带的军队土崩瓦解。 她死的时候,赫兰人已逼近洛阳京畿。可以想象不久后他们的铁骑就会踏碎洛阳宫阙。 魏琢没有真正见过赫兰骑兵,有时她想象这些人的模样,想到的都是地狱中厉鬼的样子。 她敢于插手东宫和林氏的斗争,敢于同林浣博弈,但如果要她面对赫兰人,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那些人,是噩梦中的噩梦。 =============== 但这个时候,还没人有意识到赫兰人会是他们的噩梦。 在此时的宣人看来,赫兰人也好,西域人也罢,都不过是匍匐在大宣脚下瑟瑟发抖的蛮夷。 洛阳距边境太远,除了东市的胡商外,他们平常一个异族人都见不到。 也正因为这个缘故,魏栩从西域俘虏回来了的蒲类王和赫兰僮仆都尉引来了不少人的好奇。 献俘典礼规模尤其大,像是在办节庆大典一般。 献俘之后,还有宴饮。说是庆功,表彰西域将士,但实际上应是常焜和洛阳的这些贵胄们又想找借口享乐一番而已。 不是魏琢多心,事实本就如此。在太极殿的笙歌中,并没有人提起蒲类城下战死者的抚恤事宜,甚至魏栩的功绩也没有多少人会主动去问。 这时的魏栩还只是个才入了常焜之眼的年轻人,蒲类城下的一战就算再激烈,在洛阳城内安享富贵的人也无法感同身受。他们只关心这一战对西域局势的影响,和他们能否从中得到利益。 这场盛宴是新一轮争夺财富的开始,魏栩在战场上是无往不利的大将,但在太极殿上,他不过是个小卒子。 宴会华靡的惊人,凡天下珍馐、佳丽,都汇集在太极殿上。洛阳的王公贵戚,无不乘华盖车、着一身用名香熏过的锦袍,由浩浩荡荡的仆从簇拥着出席列座。白玉杯中,美酒价抵千金,身披轻纱的美人柔婉的跪坐在一个个白发权臣身侧,任他们大笑着将酒灌在她们口中、脸上和胸脯。常焜召来了足足三百伎人奏乐,五十讴女高歌,一百舞姬手持未开刃的宝剑,以纤纤娇躯做破阵剑舞。 这一场宴席,据说耗费不下十万钱。 魏琢只记得到了宣朝末年,朝野奢侈成风,贵族竞相斗富,却忘了这样的风气在景嘉元年就已经有了。她站在距太极殿不远处的轩榭,看着觥筹交错、众生皆醉,目光是冷的。 太极殿里人那样多,舞姬扬起的长袖如云霞白雾般遮挡住了她的视线,可她还是没费多少工夫就在人影罅隙中找到了阿兄。 魏栩太格格不入了,他拘谨的坐在席上,任由侍者为他割开鹅炙,却不知该先从哪里下箸。案上诸如胡炮肉、逐夷、鳢鱼臛之类的东西也都是他之前从未尝过的。不断有人与他攀谈,对他举杯,是出于好奇还是想要拉拢他,不得而知。总之有人敬酒,他就喝,有人同他说话,他就答。 “看起来真蠢。”林家大公子,自诩风雅的林仁一直在观察魏栩,此时终于忍不住感慨道。 “是么?”有人面无表情的反问,同时将空了的酒杯伸到了林仁面前。 “阿淮——”林仁几乎要咬牙切齿了。 褚淮没动,高傲的理所当然,无声的威胁着林仁给他倒酒。 “这么多人,你给我留些颜面。” 褚淮冷哼,姿势不变,就像是在说——活该。 他而今是深受皇帝信任的黄门侍郎,虽说年纪还小,但也算是在朝堂初露峥嵘。不少人赶着来与他结交。林仁作为他的表兄,莫名的感到与荣有焉,挤到了褚淮身边与他同席而坐。 但现在他很后悔。 “端茶倒酒那是仆从才做的事。”林仁眉头都扭在了一起。 褚淮点点头,收回了杯子。 但他这样林仁反倒更怕了,谁知道褚淮心里在想什么阴谋诡计,林仁赶紧从侍者手中接过匕首,切下了最肥美的一块炙羊,递到了褚淮面前。 “不过那个叫魏栩的人,也算是炽手可热。这么多人都想要同他说话。”林仁又道。 “他这回的功绩,足以让陛下封他个杂号将军。” “这样重的封赏?” “不算低了。”褚淮淡淡道。如果魏栩是林仁这样的出身,他甚至早该有爵位了。 “陛下想要栽培一批属于他的武官。”褚淮又低声对林仁道。 林仁能否理解这背后的深意并不重要,反正他也只是要借林仁之口,将话告诉南皮侯而已。 “说起来阿淮你也算帮了这人吧。”林仁道:“我记得之前你找过祖父,好像就是为了他?阿淮你要不要我派人去提点他一下,怎么说你也算他的恩人不是?” “不必了。”褚淮垂下眼。 林仁还想劝,但却在抬头一瞬间怔住,继而用力拽住褚淮的袖子,“美人!” 这厮素来好色,褚淮早就习惯了。太极殿里的女人尽是倾城国色,他搞不懂这人为何还要一惊一乍。 他懒懒顺着林仁指的方向望去—— 林仁的判断力还是很准的。褚淮不犹想道。 来的的确是个美人。 她华服盛装,可锦绣与珠光都未能夺去她的光辉,她长裙曳地,步步摇曳生姿。她精心修饰过自己的妆容,黛眉锐利的像是刀剑,胭脂晕染在眼尾,朱红的颜色点染在樱唇,艳丽得动魄惊心。 太极殿里讴女的歌声,众人的谈话欢笑,杯碟碰撞的声音那样嘈杂,然而人们还是能清晰的听到她所佩戴的玉饰清脆而细碎的碰撞声。殿中央的舞女原本正在翩然轻旋,因她的突然闯入而不得不退散到两旁。 人们此时也不需要在观赏歌舞了,她走来的每一步,都美不胜收。 是魏琢。 褚淮感到自己眼睫猛地一颤。她来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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