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淮眼下身在漠北王庭。 所谓王庭……他也说不清是在哪,赫兰人逐水草而居,赫兰单于所在的地方,就是王庭。中原人瞧不起塞外的胡人,多是嗤笑他们不通礼仪、茹毛饮血。但在褚淮看来,赫兰的单于在享乐方面丝毫不逊于汉人的君主。 自他们一行人来到王庭后,赫兰单于已经办下了不知多少场宴席用来招待他们了,每一场都极尽奢华。汉地的丝绸、东海的明珠、西域的美玉,都汇集在这里。赫兰人的酒烈,一口喝下去便让人昏昏沉沉,再看着眼前的美人美酒美食,恍惚间以为自己身在极乐之土。 褚淮到了赫兰后便不大饮酒了,他深知自己酒量不是很好,怕喝多了误事——虽然他也没有什么事可做。这次出使的主使是鸿胪寺一位资历深厚的官僚,而他只是使团中不起眼的一个小随从而已。故而他的席位也排在较靠后的位子,他甚至看不清赫兰单于的模样。 这一场宴席是露天而设的,遵照胡俗,大家一同坐在月下,点燃篝火,将一整只羊架在火上烤,再由奴隶切开后分别呈到诸人面前,让人用手取食。褚淮虽平日里爱洁,但到了这个地方也不得不入乡随俗。胡姬摇摆臂上、足踝的银铃,和乐起舞,她们跳的是一种柔媚与刚健兼备的舞蹈,飞旋起来时裙裾散开若一朵朵乍然怒放的花。 然而褚淮无瑕欣赏,他一面埋头对付眼前肥美的羊肉,一面侧耳细听主使同赫兰单于的对话,只恨这些胡姬的乐声太大,盖过了主使的声音,哪里还有心情赞美她们纤柔的腰肢。 他用刀不是太好,又是一心二用,费了半天劲都没能将一块完整的羊肉从羊腿上切下来。最后还是他身边坐着的女奴看不下去,替他动了手。 褚淮便理所当然的看着美貌娇媚的女奴为他切肉——在洛阳城内的世家中,这本就是奴仆的工作,所以他也并没有觉得不对。只是他的同僚们都是将身边的女奴揽在怀中上下其手,唯有他这情况不对头。 女奴心中大概也很郁闷,这些汉使中唯有褚淮相貌最好,却也最不解风情。从宴席开始至现在,褚淮连她的衣角都没碰过。 她觉得这样不是办法,于是斟了一杯酒,亲自献到了褚淮唇边。然而后者灵敏的避开,好像捧着美酒的佳人是什么凶神恶煞。自负魅力非凡的女奴认为自己受到了羞辱,而且羞辱她的还是个没她高的汉人小子,女奴索性将酒樽往案上一扣,扭过身去不理他。 这时褚淮却主动凑了过来。 女奴心中一喜。 可褚淮却是扯过了她的衣袖——她这一身是仿照汉人式样裁成的宽袍大袖,原本以为汉地来的贵客会喜欢,可褚淮却是用她宽大的衣袖细细擦干净了手上的油污。 很好,这终于算是碰了她的衣角了。 女奴愤然扭头,褚淮用才学到的胡语说了声谢谢,笑容十分真挚无辜。 女奴骂也不是嗔也不是,最后愤然转身离席。 没有身形高挑的女伴挤在他身旁,褚淮总算能挪到草席正中央的位子,且少了女奴“傲人”的胸襟遮挡视线,他总算能轻松的环视四周。 赫兰人对于汉使足够重视,这一宴赫兰单于斛闾且亲自出席,他的弟弟兼继承人左贤王摩狄坐在他下首的位子。其后是右贤王、左右谷蠡王等赫兰权贵。这些人大多是单于的亲族,或是赫兰贵族中卜、兰、呼延、丘林几氏中的人物。 但和斛闾且坐的最近的,是一个女人,她整个人都腻在了斛闾且的怀里,像是只乖巧的猫儿,但一双眼睛却又不安分的四处打量。听说这便是上任单于从西域姑墨城抢来的女人呼朵阿。如今尚在洛阳被关押着的弥迦叶便是她的儿子。 这回被派来赫兰的汉使共有二十七人,随行护卫、仆从共计三百人。主使吴襄是个年过半百,但依旧矍铄的老人。据说他曾三度出使蛮夷之地,和这些胡人打交道可谓是经验丰富。褚淮听他和单于斛闾且在觥筹交错间始终都在交谈着什么,胡语和汉语交杂,依稀是贡赋、互市、和亲之类的事宜。 此外还有副使若干,分别是鸿胪、太常的官僚,其中还有个是皇帝从宫里派来的宦官,这几人偶尔会与在座的赫兰贵胄交谈,谈笑风生间互相试探。 像褚淮这种身份低年级又轻的从事,没有多少人理会,他便也只能和女奴斗智斗勇。 他来赫兰之前就被常焜贬了官,从黄门侍郎成了治礼郎,人人都知道他失了圣心,以至于在使团中愿意和他说话的人实在是寥寥无几。离开洛阳这么久,真是无聊又寂寞。也不知何时才能回去。 目前一切平静,但褚淮每当想起“回去”这二字时,心中总会忐忑。他有种预感,要回去不是容易的事。 他终是忍不住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抬头看着苍穹明月,看着无边无际的夜幕。 草原的天空似乎比汉地的更为辽阔,这样一来,就显得孤零零选在半空的月亮更为孤寂。这一刻他忽然很思念洛阳的高楼与灯火。记得某人曾告诉过他洛阳很美,可不是么?只是要到了离家后,才能发现故土的好来。 ============== 宴席散得比预料得要早。 这主要还是因为赫兰的酒太烈,以至于不少人很快就醉的不省人事。其次则是因为女奴比酒更醉人,不少人直接在宴席过半时搂着美姬就匆匆告退。 宴席结束时还没到褚淮平日休息的时候,他是个作息规律的人,不到时间坚决不去休息,于是在被女奴含羞带怯的送回帐篷后没多久,他又走了出来,在附近晃荡了几圈后,找到了牲畜棚。 这里并不是养马养羊的地方,被拘禁在栅栏内的,多是奴隶。 褚淮在来到王庭的第一天就发现了这里,早就听说赫兰人对待奴隶残忍,他倒不是因此心生了同情怜悯,而是因为关在这里的奴隶大多都是汉人,由不得他不注意。 “余翁。”褚淮跳进栅栏。 他是个十分善于与人打交道的少年,在洛阳能哄得南皮侯、袁涧等公卿对他心生好感,在赫兰也能用几天的时间便同一群奴隶熟络。 这些奴隶多是中原边境被赫兰掳掠来的人,姿色好的被权贵瓜分到各自帐中做玩物,有才能的工匠被留下来做奴隶,没用的要么杀了,要么则在战场上被推上去送死。 这个姓余的老者来到赫兰已有十三年,他曾是个善于治漆器的工匠,故而被掳来赫兰后留下了一条命,但过得也不算太好。褚淮在来这里前,给不少与他熟识的奴隶都带来了吃的,而将最好的那一份给了余翁。 “今日还是要拜托余翁了。” 褚淮在来赫兰之前从未习过胡语,故而这些日子一直在私下学习。 其实他未必要通胡语,毕竟随行带有译员。但褚淮不是能闲下来的性子,天性里的警惕多疑又让他在异乡时常感到不安,有些话依靠旁人来翻译总不如靠自己。起初他是私下里向那些译员求学,在到了王庭后,译员的事多了起来,他也不好去叨扰,便找到了这些奴隶。 余翁的赫兰话说得其实不是最好的,但他和褚淮意气相投,褚淮便也总爱来找他。 “上回余翁教到哪了?”褚淮毫不在意的和奴隶们一同坐在干草上,随口问道。 这次余翁却颇有些怅然的捻须叹道:“过一阵子,我大概就不能教褚公子了。” “怎么了?” “左谷蠡王看上了我的技艺,打算向单于讨要我。过一阵子,我大概就得随他去北边了。” 褚淮知道赫兰分为不同的部落,各个王统辖在不同的区域,类似于中原的诸侯。所谓赫兰国,实际上是不同部落组成的联盟。在这种状况下就连单于的权力都不算太大。 谷蠡王看上一个奴隶简直是再小不过的小事,甚至不需要禀明单于,就可以直接带走。 “就是不知道再往北边,是什么模样啊?”余翁早就已经认命,只是缩在角落里轻叹。 “我看过一些古书,书上说越往北边越是寒冷,在北边有片大湖,到了秋天就会开始结冰,冰冻之后如同一望无际的白色荒原。”褚淮喃喃。 “冷就冷吧,离开中原这么些年,我早就习惯了这里。”余翁摇头,“十三年前我还没这么老,有一天听说我大女儿给我生了个外孙,于是我精心做了个漆盒想去看望她和我的小外孙,结果就在半路上碰上了赫兰人。十三年过去了,也不知道我那个小外孙是不是平安长大了,我的女儿活得好不好。我的妻子大概已经改嫁了,就不知我那个女儿还会不会偶尔想起我。她出嫁那年才十二岁,生下孩子时才十四,什么都不懂,总在婆家惹事,我还有很多话想要教导她……” “你有想过回家么?”褚淮问。 “回不去咯……”余翁幽幽叹道。 褚淮原本还想安慰他几句,但这些话却怎么也无法说出口。若大宣强盛,那使者来赫兰,自然可以请求赫兰人赦归汉奴。 只可惜大宣没这个本事。 褚淮揉着脑袋,很是怅然。他现在对于自己能否安然无恙的回去,愈发没了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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