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自敏没有告诉程月有究竟去哪儿,只指挥着路线,一路上优哉地哼着不知道什么曲调的歌。待车子在某条路口拐过弯后,程月有开始后悔了。 那条路直直往前,不多时会出现一座高耸的门楼,程月有不需要辨认也能知道上面四个字刻的是“附城中学”。附城中学在学生口中简称“附中”,有初中部和高中部,所以她曾经在这里度过了六年的学习生涯。 附中被本市集团经营者钟爱的理由,一是因为附中不论作为初中还是高中,都有着本市最好的教学设施和师资力量,二是附中也是这些老一辈的母校。从这所学校的毕业的第一代成功企业家,不仅给予了附中以金钱上的赞助,更是出于信任和情感将自己的子女交于附中教育,所以经过了八十多年,本市各行各业中的精英人士,有一半都是附中的校友。 不止是她,边卉一样是这里的学生,连程星有也不例外。但是关于叶自敏,程月有只知道他一直在国外,至于具体的情况则没有了解过。 叶自敏像是知道她心中的疑问,解惑答疑道:“我15岁才出国的,之前在这里念了几年书。” “所以你为什么要来这里?”程月有把车停在学校门口不远处。现在是中午放学后的时间,大部分人已经散开了,只偶尔会有一两个神色匆匆的学生走出来。 “你不知道吗?”叶自敏夸张地露出惊讶的表情,“附中食堂后面的那家面馆你没去过?” 程月有当然去过。附中食堂对面是教师宿舍楼,但是在中间的地方,学校腾出来不大的一块地给学校职员家属开了间小型零食商店和一间面馆。零食商店生意不怎么样,面馆倒是挺受欢迎的。边卉那个时候很喜欢他们家的砂锅汤,时常会拽着程月有一起。大概两个星期前,边卉还提起过这件事,说是在澳洲最想念的除了程月有当年用辣酱和白菜豆腐放一起给她做的汤,就是附中的面了。不过程月有不怎么喜欢面食,所以倒没有什么念念不忘的执念。 “所以你说的不能一个人来的地方就是这里的面馆?” “回母校这种事情怎么能一个人来啊,”叶自敏反而对她的不解表露出疑问,“这种充满回忆的地方,有人陪才不会伤感。” “一般人的母校情结应该是高中或者大学吧,哪里会有多少人对初中学校有很深的感情?” “你不知道,这所学校对我来说有很重要的意义,”叶自敏停顿了一下, “就只是想回来看看,又不想一个人来。” 可是程月有看了一眼叶自敏的一身西装,再看看自己大衣下的套装,总觉得和这种充满十几岁青春的校园显得格格不入。等坐到店里,这种不适应感就更加强了。 面馆是没有招牌的,只是一间几十平米的小店,左右对称着摆了三张桌子。他们进去的时候,有一张桌子还坐着两个女生吃着东西,看到叶自敏时眼神不自主地跟过去。叶自敏没有任何察觉,从厨房间里探过头去和老板娘说着话,又回过身来问程月有想吃什么。 女生的视线又转到程月有脸上,是带着好奇的目光。程月有对这种注视感到有些不自在,自顾自地低着头,没注意到叶自敏已经走了过来。 “我问你,”有一只手点在她的额头上,将她的头抬起来,“你吃什么?” 程月有往后倾了身,离开了叶自敏的控制范围,指了指墙上贴的一块招牌,上面写着“牛肉粉丝汤”。叶自敏心领神会。 等他付完账回来,店里已经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他坐在程月有面前,看她仍旧低着脸,背倒是挺得直直的。“你这个人是不是有点别扭啊,平时看你板着张脸好像挺强势的,怎么一出门就蔫了,跟小孩子认生似的。” 程月有原本就不是强势的性格,只不过不太热络看起来不好接近而已。在公司是工作要求,在家里是摆不出什么好脸色,对着叶自敏则是希望他识趣地离自己远点。可是说到底,由于家庭原因和这么多年的生活环境,她骨子里其实是个没什么自信的人。叶自敏说她别扭,她自己也不得不承认。 “你别说话。”程月有说不出反驳的话,只是无力地翻了翻眼皮。 叶自敏安静了几分钟,又忍不住开口,“你是不是对这个世界有什么怨恨啊?所以整天一副厌世的样子?” “我没有厌世。”她语气恹恹的,着实没什么说服力。 “你看,你经常说话就这样有气无力的,生无可恋似的。” 程月有懒得回答了,免得他又逮着机会说些有的没的。叶自敏这个人虽然看起来吊儿郎当,但观察力很好,往往能抓到一些容易被人忽略的小细节。程月有不想和他多接触,也有一方面是怕他的心细。她早就习惯了给自己划定一个安全区,所以对可能窥探自己人生的人都抱有非常大的抵触。 叶自敏看她抿着嘴,怕再说下去真的会惹她不高兴,很适时地拉着端面出来的老板娘闲聊起来。 “老板娘,我越看越觉得你和以前一样,一点儿也看不出来有四十岁。” 老板娘脸上皱纹虽然显眼,头发却依然乌黑,并且身形消瘦,看起来确实要比实际年纪小,当然也没有叶自敏说得那么夸张。但是这种明显客套的话由漂亮小伙子说出来还是非常得人心,所以老板娘笑得无比灿烂,“你这孩子可真会说话,我都五十二了!” “五十二?我还怕四十说老了!” 老板娘又是一阵笑,扶着旁边的桌子坐下来,“你们也是这里毕业的吧?特地抽时间回来看看?” “是啊,想吃这里的面想了好久了。”叶自敏皱了皱鼻子。 “你以前也经常来吗?那我应该记得才对。”老板娘自认为对这个长相漂亮又会说话的年轻人应该会有很深的印象,但她在脑海里搜寻着记忆,却没有什么头绪。 “我在这里念书的时候还小呢,”叶自敏将手抬在桌面上,平行地切了条线,“我那个时候只有一点点高,不起眼,不记得很正常。” “难怪我看你面生呢,不过这个小姑娘我好像有点印象。” 程月有用勺子小口地喝着汤,突然听到自己也被拉入这场叙旧中,动作停了下来。她朝老板娘弯了一下眼睛,“我以前和一个女生经常会过来,她很喜欢你家的砂锅汤,每次都是多香菜,要葱不要蒜……” “哦我记起来了。那个小姑娘是短头发,笑起来脸颊旁边有个小酒窝对吧?你,你那个时候是长头发,总是扎着……”老板娘双手挽到后面比了一下。 其实程月有在高中前两年也是不过耳的短发,快毕业的时候才勉强到能扎起来的长度。但是老板娘描述的边卉确实没错。 边卉只有左边脸颊有一个酒窝,所以笑的时候喜欢偏着左脸向人。程月有知道自己向来不是什么让人印象深刻的人,对于老板娘的错误记忆没有感到意外,她也不想去否认,因为反而要解释得更多,于是点点头默认了老板娘的说法。 “那也有七八年了吧,时间过得真快……”老板娘在两个人之间来回打量着,笑着补充了一句,“同学好,同学之间知根知底的,好……你们慢慢吃,我去后面收拾东西。” 两个人倒没有怎么慢慢吃。程月有对这种小吃类的食物本来就谈不上有多喜欢,所以只喝了点汤,其他的都没怎么动。叶自敏点的是一份大碗的牛肉面,却也只吃了一半。 吃完饭,两个人在校园里走着,因为是午休的时间,一路上没有什么人,他们俩的突兀感也少了不少。叶自敏还想拉着程月有去操场上散步,程月有不信任地看着他,“你又没怎么吃,消什么食?” 叶自敏露出遗憾的表情,语气里也隐含着可惜的意味,“好像没有以前好吃了……或许是手艺变了吧。”其实他已经记不清具体的味道,只是有“非常美味”的这个印象。 “是你的记忆进行美化了吧。很多人都会美化对自己而言曾经比较美好的人或事。” “也许吧。”叶自敏点了点头表示认同,又笑了起来,“但是如果下次你问我,那家面馆味道怎么样,我还是会毫不犹豫回答,好吃。人也是这样,如果你问我以前喜欢的人是什么样子的,我也会觉得她是最好的。” 谁想知道你喜欢什么食物或什么人?有功夫问这些的人是真的闲。 程月有不接话题,由他一个人在边上回忆青春。说着说着,叶自敏突然拽住她的衣袖,“你陪我去操场上走走吧。” “非得去操场吗?在学校里随便走一走不也一样?”已经是入冬的天气,风又大又凉,操场这种四周就有三周通透的地方简直是天然灌风口,正常人谁都不会想去那种地。 何况学校这么大,她最不想去的地方就是操场。 通往操场的只有两个入口,一个是在操场边缘部分的一道铁门,隐藏在一座小拱桥下面,只有课间操或者在大集会这种人流量大的时候才会打开,所以他们现在就只能走另外一条路。 那条路上有一排历史悠久的小楼建筑整齐地并排在一起,形成一道长长的无缝墙壁,而墙上挂着的都是附中成功的校友肖像,有叶氏的创始人,有至诚的第二代董事长,当然也有程广之。程广之作为相对而言比较年轻的一代,照片放在下面的一排。以前每次课间操经过那里,程月有都十分不自在。所以边卉那时一直持续许的愿就是,希望她在学校的三年里不要经历和程月有一样的尴尬。 可能有些对于学校里有些人来说,对父母的崇拜和尊敬会使得他们在面对这面“杰出校友墙”的时候油然而生出一种自豪感,可是那些人中不会有程月有和边卉。 而显然边卉的衷心祈祷并没有被什么神明听到,在高三那一年,她的母亲成为了世佳的新任董事,不仅捐了层科学教室,还被请来在校庆上做了演讲。边卉和父亲更加亲近,父母离婚后她虽然跟在母亲后面生活,但是林华珍一心扑在事业上,没什么心思花在女儿身上,所以母女俩并没有什么深厚的感情。边卉当然不希望因为这个生疏母亲的原因被过多注视。 这些都是程月有关于附中的回忆,然而在她看来,叶自敏好像对这个学校的感情比她要深厚得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是他在国内最后读书的地方,又或者这里曾经带给他很多美好的回忆。 叶自敏仿若没有对她会答应这件事抱有希望,眼睛亮了亮,还想讨价还价。程月有哪里能容他得逞,干脆利落,“只加价不减价,叶先生。买卖做不做,您一句话。” 当然要答应。 他们所在的地方是学校的南区,直走越过整间食堂,可以往左拐去,那里有一片湖和一座凉亭。因为路窄,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谁也没有说话。 程月有在不经意地往后看的时候,发现叶自敏在她身后微张开双臂,形成一个保护半径,好似是怕她走在石子路上会崴到脚,时刻准备接住她。 不过当然平安地走过来,那种容易摔倒的桥段,可不会轻易发生在她这种穿高跟鞋习惯到如履平地,必要时刻还能够参加百米赛跑的人身上。 穿过凉亭,其实就等于绕了个圈折返回来,可以顺着中间的宽阔大道慢慢走到门口,叶自敏却偏偏要往另外一条小路上去。 小路其实只是宽度略窄,靠着一条人工水道,与操场遥遥相望。程月有走到中间一棵巨大的柳树下的时候,发现叶自敏已经落后她一大截,不知道在后面磨磨蹭蹭什么。她回头,叶自敏刚好举着手机对着她的方向,应该是在拍照。但没有听到快门的声音,而且即使与她直视,叶自敏也没有下意识躲避,只是眨了眨眼睛,保持了动作的静止。 虽然只有一瞬间,但是程月有还是迅速地往旁边走过去,假装去看水面。她有预感叶自敏可能是在拍她,但又不想直接质问以免自作多情,于是在心里纠结。 她知道自己难相处,因为没由来排斥的事情很多,其中一样就是拍照。她想这可能是她最像也是唯一像程广之的地方。 程广之最厌恶的事就是照相。在程月有母亲还没去世之前,他们的全家福就只有一张,是程月有刚上学那天拍的。母亲娴静美丽,程广之神情有些严肃,两个人分别握住程月有的一只手,和千万个看起来幸福美满的家庭一样。 现在取而代之,摆在家里客厅里的,是程星有回到程家后,三个人的唯一一张的合照,大约也是七八年前的了。 老照片被换下后,程月有担心程广之会扔掉,自己收起来了。不过从来没摆出来过,一直锁在书桌抽屉的最下一层里。原先她想着剪掉程广之那部分,只当是自己和母亲的留影,但看着照片上的母亲,她突然觉得呼吸不畅,最后还是一起锁了起来。 “有鱼吗?”叶自敏已经收起手机走过来,也学着她探着头,“没看到啊。” “没有。”程月有直起腰来,看他心情不错的样子,忍了忍,问他,“现在能回去了吧?” “这不正在回去吗?”叶自敏确实心情很好,从嘴角到眉梢都带着笑,对着她说:“你知道吗,这里让我想起我的初恋。” 我怎么会知道?程月有在心里回答。看叶自敏打开了话匣子,准备一吐为快,突然压住他的话,“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你不要告诉我。” 已经做好倾诉准备,被她这么一堵,顿时有话没处说,叶自敏只能皱皱鼻子作罢。 两个人并肩往前走,小路在最前面的地方有个小转弯,有条小分支与中间的大道相连。程月有记得这里原先只是条再普通不过的小道而已,不像现在这般,几十米的地方,头尾与中间段都对称着立着触地式的路灯,乍看上去倒像是精美的公园摆设。被圈出来的方形地里新种了棵树,黑黝黝的一棵,也不知道什么树种。树下倒是放了块石头,上面刻了字但是从她这个角度是看不清的。 叶自敏没有察觉到任何变化。他离开的时间太长了,可能都不记得这里原本是什么结构,但是也不妨碍他自发地走到那条路上。 程月有站在原地,看他悠哉悠哉往前走,也没出声,就径直顺着原来的方向离开了。果然才走两步,叶自敏就追上来,摆出委委屈屈欲言又止的样子跟在她后面。 路上叶自敏一会儿换一个话题,一会儿喊她看看树,一会儿找她讨论一下某位老师,但其实他们差了一个年级,教学组都不一样,根本没什么共同回忆。于是程月有一直没搭话,只不疾不徐地走回去,总算是结束了这一趟莫名的观光旅程。 坐进车里后,程月有松了口气,再三和他确认着口头协议,“一个星期。” “放心,我向来说话算话。”叶自敏语气听起来闷闷的,说完就放低座椅,闭起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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