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城市里有许许多多条暗巷，尽头连接着这个城市的光明。 巷道两侧整齐地码放着旧物，被昏暗的路灯照射出一片冷清。尤嘉往灯光后面站过去，自己隐没在一片虚光里，却能看清面前人脸上始终会存在的一抹笑意。 叶自敏总是会笑。即使是捧着手机和别人聊天或者看再正常不过的经济类新闻，他的脸上都会带着彰显心情非常不错的笑容。有很多次在和叶自敏用手机有一搭没一搭聊些话题的时候，只要一想起他是带着笑意，尤嘉的心里就总有一个声音在说：“可以了，这样就可以了。” 可是今晚的心境却有些不同。 “订婚的日子定了么？”开场词其实她想过很多，可以先轻松地提到自己今天是和朋友一起过来的，刚好看到他们所以过来打个招呼。可是现在站在他面前了，看到他看着自己，等着她说些什么，就知道那些都是没必要说的，因为他不会在意。 “还没有，不过也快了。等具体时间定下来，我会通知你们的。”叶自敏今天外面穿的是深色的大衣，在这个温度不太喜人的夜晚看起来实在是暖意十足。 尤嘉低下头，短促地笑了一下，“我这段时间工作挺忙的，经常要出差，一去时间也挺长的，所以不知道到时候能不能赶得上……”她僵硬的指尖碰着包里的那个盒子，顿感的疼痛产生，“所以，买了份礼物给，给她，我的小心意。” 礼物不是什么大件，她一直放在随身的包里，做好了在任何时候遇到叶自敏的时候能够交给他的准备，当然被拒绝也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尤嘉不听他的，把礼物袋直接塞进他手里，“你不是说我们是朋友嘛，结婚这么大的事送一份小礼物是可以的吧？不过我不知道送你什么，再说如果买给你的话，不是会有些奇怪么……当然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只是逛街的时候看到，觉得挺适合她的，你替我转交给她吧……” 她还想说“不用说是我送的”，但是察觉到这话实在是太过自作多情，好似在刻意隐藏他们之间本就什么都没有的秘密，于是收起了话头。 叶自敏看了看包装，能猜出来是首饰一类的物品，不好再拒绝，道了谢后才想起来问：“你认识她？” “见过……一次。”尤嘉边慢吞吞地回答着，边在心里整理着措辞，“林氏集团周年酒会那次，我不是也去了嘛，那个时候远远地看到过……” 她是作为受邀嘉宾的女伴参加的聚会，去之前并不知道叶自敏也会参加，不过要在人群中辨认出他来并不是件困难的事。 他穿了适合的正装，头发梳理整齐，脸上是泰然自若的笑意，吸引着全场的年轻女士时不时看向他。显然叶自敏没有发觉周围的目光，他的注意力只聚集在一处。 尤嘉顺着叶自敏的注视方向看过去，只能看到一个穿着白色的礼裙的年轻女孩，勾勒出略有些单薄却依然美好的线条，她的头发全部挽起，配了只缀钻的发箍，像是一个公主。但却不是夺目的璀璨公主，搭配着脸上疏离的神情，反而给人一种色彩黯淡的感觉。 尤嘉那个时候就知道了这个叫程月有的女孩。身边的人看她有些好奇，向她介绍了两句，“程氏的大小姐，看脸会觉得是个温柔的人，但实际上性格有些冷，不怎么和人交往……现在和她打招呼的那个，是叶氏的二公子，出了名的花花公子……” 叶自敏背对着她，从她的角度就只能看到程月有礼貌地展露了一个微笑，随即又恢复了置身事外的面无表情，多多少少能看出一些傲气来。 只见过这一次。之后再听到“程月有”这个名字，并排出现的还有叶自敏。 传来传去的那些八卦杂谈，她从来不放在心上，只是因为是叶自敏所以多听了两耳朵。大意是叶自敏近期在努力追求程月有，但是无奈人家油盐不进，叶二少难得如此灰溜溜一次。谈笑的几个人甚至还打了赌，一边倒地押了叶自敏最终还是要吃闭门羹的注。 感觉也没过多久，谁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有一天，叶自敏就那么坦坦荡荡地说出“我要结婚了”这种话。 如果是带着平日里那种满不在乎的笑意说这话的，她还会觉得是为了遵循父母之命，但他没有，偏偏又从眼睛里满溢出一种平和的喜悦。 尤嘉回想起来，可能是那晚的第一次见面，叶自敏就喜欢上了程月有吧。一见钟情这种事并不是什么童话故事里才存在的桥段，在人类社会中，只要合眼缘就能喜欢上的例子比比皆是，就像每天都会有少年少女为了电视屏幕里的某张脸坠入爱河，进入漫长的单恋期。 又也许只是因为程月有长得比较像叶自敏那个难忘的初恋，所以他那晚的醉酒就能理清一点头绪了。 但这些都是尤嘉自己的猜测而已，至于其中原因究竟为何，可能只有叶自敏愿意说的时候才知道。 可其实大多数人也不会细究为什么自己会喜欢那个人，人总说爱一个人不需要理由，她不赞成，爱一个人总是有原因的，只不过可能自己也不清楚。 就像她喜欢叶自敏的理由，她细想过，得不出太具体的结论，只能说是“刚刚好”。刚好长相不讨厌，刚好性格让她喜欢，诸如此类。 但其实她也明白，既然像叶自敏这样出身的孩子以后很大可能都要为了家族利益牺牲自己的婚姻自主选择权，那么他能自己选择结婚的对象，是件很好的事。 然而，要完全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个事实并不是很轻而易举的事。如果是在相识初期，她一定会为叶自敏高兴并且由衷地祝福，可是现在的心情则更为复杂，隐隐的嫉妒感在作祟，搅得胃里的酸水都要涌上来。 她一直都喜欢叶自敏。早期的喜欢是带着些憧憬，像是喜欢自己不存在的兄弟手足那般，而现在，则是单纯地把他当作一个男人那样喜欢着。 好在那一点酸楚并没有影响到她的心智，她的喜欢一直是清醒的，她清楚叶自敏对她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自尊心和性格也决定了她不会成为电视剧里为爱疯狂的恶毒女二。 虽然目前的人生不是多么耀眼，但是尤嘉却不是有野心的那类人，她明白自己只是个普通人，并且满足于这样的人生设定。 “对她印象挺深的，所以一直记得……”她不想提及起太多细节，不然总觉得听起来像是在暗示什么一样，不过从余光里看到的叶自敏沉下去的脸色，他应该也是记起来了，是那天。 “嗯，这样啊……”叶自敏的眼神往周边移过去，不过四处都是暗幽幽的一片，没有什么能让目光落脚的地方，于是他低了一下头，抬手遮住了眉眼。 夜晚的冷风吹得尤嘉太阳穴附近有些发热，已经没有什么能继续下去的话题了，但她又不想这么快结束这次的谈话，在叶自敏沉默的空档里，她假装轻松地开着玩笑，“之前他们几个人还打赌呢，说程小姐不是好打动的人，不知道你魅力够不够大，谁想到一转眼都要……” 话还没说完，叶自敏叫她，尤嘉看向他，“嗯？怎么了？” 灯光下的叶自敏五官有些模糊，尤嘉能看到他被光浸润的睫毛，垂下来，让他看起来有几分面目慈悲，“尤嘉，”他居高临下地和她说，“对不起，那天晚上我喝太多了……我知道现在讲这些没有什么用，但是我还是想说清楚……真的很，很抱歉。” 他早就道过歉，清醒之后，非常懊恼地说过“对不起”。 “等一下……”尤嘉皱了下眉头，她不喜欢他此时的语气和态度，像是在婉言提点她不要对自己死缠烂打，她从来没有缠过他，没道理受这种待遇。 何况她当时也说过了，醉酒的成年人之间不管发生什么，酒一醒，就回归了现实，不会牵扯到其他。 可他现在却像是怕她讹上似的，急于撇清。 尤嘉觉得，就这么一瞬间，叶自敏在她心里的“最喜欢的人”的标签已经褪色了很多，她有些生他的气，“所以你觉得我今天找你，是为了向你讨要什么？”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是我说错了……我只是不希望造成什么误解，你别往心里去。”叶自敏虽然这样讲着，却看得出明显松了口气。 他轻咬了下嘴唇，同时快速地眨动了眼睛，这是他在懊恼时会有的小动作。 就是这样。那天早晨他从混沌状态中醒来，理清了摆在自己面前的是什么局面时也做了相同的动作。浴在晨光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加像一个小孩子。 尤嘉方才被冒犯而生出来的那一丝怒意瞬间消散了，她对叶自敏这种做错事的局促感有一种说不出的偏爱，只觉得心脏变得软绵绵的，又温温热热的。她将双手交叠在胸前，才克制住想要过去抱住他的冲动。 他们拥抱过一次，在那个酒醉的夜晚。但是当时的两个人温热的呼吸都在夜晚的风中散尽了，现在剩下的不过是一个他，和一个她。 “你不用担心，我不是那种……”天气一冷她就不太能喘上气来，这是小时候生病留下的后遗症，在这种时刻听起来却反而像哭腔。尤嘉做了两次深呼吸，终于能用正常的状态把话说完，“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嗯……因为你不一样，所以我不想因为一些事情让我们之间，变得复杂。”虽然尤嘉和他算不上情谊特别深厚的关系，可是他喜欢身边有这样没有利益或情感上瓜葛的人的存在，所以他不希望因为自己的过错导致纯粹的友情破裂。 那天是尤嘉先开口的，她笑着说“酒喝太多了，断片了”，就轻松地将这件事进行了翻篇。他是想当场和她谈清楚的，可是显得太急切地推卸责任，加上为了顾及到尤嘉的面子，他还是忍住了等日后再解释。只是后来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就拖延到了今天。 好在尤嘉是个洒脱的人，同他的想法也一致，对彼此都没有任何意图，所以即使今天冒冒失失说出那些话来可能有些伤着她了，但在叶自敏心中，这块石头终于放下的喜悦要大过其他感受。 “嗯，我明白了。”尤嘉点了点头，她明白的，“你别想太多了，我们什么事都没有，你安安心心准备你的事就好。还有，我是真心的，祝你……祝你幸福。” 她没有说“祝你们幸福”，因为在她心里，她并不祝福程月有。她只在意叶自敏过得怎么样，而那个可能和他度过一生的人，如果不是她，那么是谁都一样，只不过是一个模糊的幻象，于她而言没有任何意义，她当然不会有什么真实的祝福心情用在那个幻象身上。 “谢谢你。”叶自敏举起手里的袋子朝她示意，顿了顿，“还有其他的事吗……” 尤嘉笑着摇了摇头，“没有。没有事了，我也要走了，朋友还在等着。” “好，那以后有机会再见。” 叶自敏转身拉开门，节奏轻快的音乐突然宣泄而出，像是有重量的气体般，直冲冲地砸在尤嘉脸上心上。而他自己只是侧身让到了一边，给尤嘉让出路来。 “那下次见。” 尤嘉裹紧了衣服，在经过他身边的时候点了点头，随即没进欢乐的人群中。 等看着她走开一段距离，叶自敏才往里走去，迈了两步，又停下来，重新推开后巷的那扇门，将手里的东西扔进黑暗中的垃圾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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