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家人会面宴席的地点定在叶家。 所谓两家人，是指程家一家三口，和叶家一大家。 除了大学时期陪边卉去社团活动参加过的几次聚餐，程月有并没有参与过人数如此众多的饭局。工作后公司倒是有部门活动，不过以她的身份来说，打着和大家融合的算盘只会加深每个人的负担，何况她又是怕麻烦且喜欢独处的性子，能够躲避这种社交活动，她再满意不过。 所以其实这次的会面，程月有是有些紧张的。 不过这种紧张不是叶自敏和她贫的什么“要见公婆”的缘故。 她在叶自敏面前偶尔展现出来的对立性也好，疏离性也好，都是不需要多加考虑的自然行为，而在这种势必会有大量互动往来的场合中，她的不善言辞会很容易让人看穿她原本怯懦的内心，所以程月有总担心叶自敏的父母可能不会喜欢她。 程月有羡慕性格开朗，能带给周边人活力的人。但她不是。这种向往平日里被她冷漠地包藏住，却又偶尔带给她几丝隐隐的失落。 在边卉还没有离开的日子里，程月有也算是一个有心事会找朋友倾诉的普通女孩，只是想要和别人谈论自己生活的念头她已经很久没有起过了。 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感同身受，大部分想和他人分享的心情都不过是自说自话而已。 但上次和程广之不成功的谈判之后，程月有回到房间里，越想越觉得心里憋得慌，如果没有程星有的打断，她肯定已经和叶自敏说“我搞砸了”。 有些奇怪，她在这种需要人认同的时刻里，想起叶自敏来，想到的居然是笃信他可以充当自己的听众。 盲目的，无从说起的自信。 后来想想，这种无端笃信的很一大部分原因还是要追溯到两个人之间作出的约定，有共同目标要达成，有共同秘密要守护的人之间，距离总是会拉近。 但这也并不能代表，她和叶自敏成为了亲近的朋友。 如果让程月有来形容，叶自敏则更像是智齿。 程月有在二十岁那年，长了人生中的第一颗智齿。开始生长的那颗牙齿总在她压力稍大或者休息不好的时候疼痛难忍，所以她那时下过决心，等到智齿再长出来一些，她一定立马去做拔除手术。 然而成长的过程是缓慢的，经过了一年多的时间，她的智齿才成熟稳定下来。只不过那个时候，它已经不再发炎了，并且由于抢占了位置，原本她某两颗牙之间的缝隙也变小，再加上她对医院的抗拒，最后还是决定放任自由，当做无害物的，将这颗外来牙齿保留了下来。 这颗智齿是程星有。 叶自敏是她的第二颗智齿。这第二颗智齿的故事没有那么曲折，它是在程月有没有发觉的情况下慢慢生长出来，等到她惊觉自己莫名多了颗牙齿时，它已经在那里很久了，久到程月有都不能准确推算出它存在的时间。 叶自敏也是在某一天突然出现在她面前，而后逐渐变成她生活中的一部分，合理的一部分。就像他有一天心血来潮打电话过来，让她听了三四分钟的嘈杂声，她以为是他按错了正准备挂掉时，叶自敏在那边问她：“听到了吗？” “听什么？” “风……”他似乎是意识到自己有多么突发奇想，语气中明显带了些窘迫，为了掩盖自己的心绪，他咳嗽了两声，调整了自己的声调，“我在海边呢，觉得风吹着海浪的声音很好听，所以想让你也听一下。” “嗯……”程月有握着电话的手收紧了一些，她微微撇了下嘴角，“不过听起来更像是信号不好的杂音。” “啊……”叶自敏的叹息中夹杂着失望，过了一会儿，他的轻笑声从听筒里传出来，“你要是在这儿就好了。” 就连这种意义不明的对话也变得稀松平常，甚至在一段沉默之后，两个人还能进行几句日常的问候。 “你现在能看到夜空吗？……那好，你看看，天上是不是很多星星？” “嗯。” “这就说明明天是晴天。” “很喜欢晴天么？” “不喜欢。我喜欢阴天的下午，可以拉着窗帘睡午觉，一觉睡到吃晚饭的时候。” “嗯……听起来好像挺不错的……” “那什么时候我们一起睡……” “你再说！” 这种偶尔的闲聊带给程月有的不再是厌烦或惶恐，她已经不觉得和叶自敏变得熟悉是件无用的，只会给自己招惹麻烦的事。既然以后的接触只会更多更密切，那么现在让自己适应生活中加入另一个人的痕迹也没有坏处。 何况，她现在首要需要应对的并不是叶自敏，而是程广之。 从那天并不怎么愉快的对话之后，程广之一直没有表现出让步的态度，对程月有的冷淡对待倒是有目共睹，往常早饭间的对程月有的公式性发问变成了对程星有一个人的学业关心，五十多岁的人了，表现得像是还处在和朋友闹矛盾后会故意和其他人示好的青春期。 先前两天，程星有还会疑惑，觉得这种气氛实在不是适合作为一天的开端，到了第三天，他已经能够自若无比地一边回答问题一边默默吐槽程广之过分幼稚的举动。 程月有没有那份闲情去置气，她只想尽早得到回复，可以或者不行，她都需要知道。虽然她确信在某个契机到来的时候，程广之必然会松口，但是等待的过程实在太漫长煎熬了，让她时刻都在担忧。 程广之从来都不会考虑到她不是吗？既然以前他没有想过把和情人生的小孩带回家会对刚刚失去母亲的女儿造成什么样的影响，那么现在他当然更不会思考这些。 同样是他的孩子，同样和他有争执，可是结果他也只会生她的气。程月有心里憋着一股气，脸色自然也不好看，她不再磨蹭着吃饭，连着一个星期都是早早出门。 程广之总在她在的时候聚精会神地盯着报纸又或者和程星有聊得热切，等关门声响起，才拨出视线去看。不过他目光所及之处只到玄关的拐角处，于是又歪过头往窗户外面探。程月有挺直着背进到车库里后，程广之收回注意力，“明天你回家早点，晚上我们一起出去。” “出去……？” “去叶家吃饭。” “哦……”程星有不知道计划提前了，他嚼完嘴里的食物，才想起来问：“姐姐应该知道吧？” 程广之抖动了一下手里的报纸，翻到下一页，“总有人会和她说的。” “那为什么刚刚不直接说呢？”程星有简直要摊开双手才能表示自己的无奈，难不成他还要到了公司通过办公室秘书去带一个关于聚餐的口讯给自己的女儿？ 程广之没有回答，他只是将报纸合起来，盯着程星有看了两秒，随后用指尖轻敲了两下桌子，“你怎么还在慢慢吃，上学不会迟到？” 程星有一向不喜欢冬天，冬天象征着寒冷，乏困，僵硬，还有饥饿。可是即使温度还在渐渐降低，今天的他在冷风中却觉得心情不错。 虽然家里最近的气氛实在算不上好，但是这是十几年里，他第一次有种生活在一个正常的，普通的家庭之中的感觉。不再只有循规蹈矩，假装的若无其事，不再只有表面上的恭敬相让，而是为了表达自己的想法会产生争执，会在吵完架之后会闹别扭，也会在一段赌气的时间过后再次和好。 他脸上的明朗太过醒目，以至于只要仔细看他就能看得出来。 “怎么了，今天有什么好事吗？看你好像挺开心的。” “啊，没什么……”他想了想，“家里还乱糟糟的……” “该不会是和你姐姐吵架了吧？” “没有，我们从来不会吵架。她也，很少和别人吵架。”程月有总是沉默着，对周边的人或事都漠不关心，她自然不会把精力浪费在他身上。 “真羡慕啊，不像我哥，真的很幼稚，一百岁都还长不大……” 程星有安静地听着身旁女生气鼓鼓地说起自家哥哥孩子气的事迹，从他的角度看过去，能看到女生乌黑柔顺的头发在风中站起来几根，一晃一晃的，像根弯曲的信号接收天线。 “对了，明天我可能要早点出门，所以你一个人去学校应该也可以吧？” “嗯？”排着队进公交车的女生回过头来，雪白的皮肤上有被风吹得微微发红的痕迹，“那我明天也早一点吧。” 她露出很好商量的笑，左边脸颊处凹下去一块，让人联想起软乎乎的糯米糍。 程星有愣愣地看了她几秒，直到被女生拽着衣袖往前拖了拖才回过神来。 “干嘛呢，快上来啊。” 高三年级的学业很重，程星有也是出于节省时间考虑才选择在家里自主学习的。他一到冬天晚上就容易犯困，通常熬不过八点就哈欠连天，所以芳姨也调整了晚饭时间，好让他吃得尽量早一些保持体力。 但程家最近的氛围异常得太过明显，芳姨当然看出来不太对劲，她不好去问另外两个，于是找准了时机，向程星有探明缘由。 只不过芳姨并不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八卦好奇心，而是真心诚意担心程家这几个人。程星有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现在的状况，支吾了半天后歪着头笑了笑，“可能是大家最近都比较忙吧，姐姐……她应该挺累的。” 芳姨恍然大悟地应了一声，“结婚这种大事肯定很费心的，可是不论男孩女孩都是和妈妈更加亲近，和爸爸在一起，很多事不好商量，但小姐又没有妈妈在身边……” 芳姨说着说着不免想到程月有小时候也是个活泼开朗的小孩，可自从出了那件事后，原先的性格完全变了，这种转变让她在往后的这些年里一直对程月有心怀怜悯，只是等叹了两口气后她才想起不应该在程星有面前提及。 程星有轻轻地点了两次头，表情有些晦暗不明，不过并没有持续多久，他就扬起眉毛，换上略带嫌弃的口吻：“不过芳姨你也太夸张了吧，只是先去见个面吃个饭而已，离结婚还早呢。” “还早什么啊，说是两家人熟悉熟悉其实就是奔着定日子去的。” “也不知道着急什么……”程星有心里是明白的，他争论不下去了，嘟嘟囔囔了一句。 “小姐也到该结婚了的年纪，再过两年可能就找不到这么好条件的姑爷了，而且现在年轻，生孩子复原也快……”芳姨唠唠叨叨说了一堆，看到程星有又眯起眼睛一副不太想听的样子，宠溺地拍了他的肩膀一下，让他赶紧去学习。 程星有乖顺地往楼上走，登完最后一集台阶后，在楼梯口前停下脚步。程月有还没有回家，她房间前的走道也没有被照亮，仿佛那里一直是个安静的，没有人住过的闲置房间。 他又往楼下程广之房间的方向看去，同样是房门紧闭，没有人在。 程星有想，等程月有结婚搬出去，他离家读书后，这个家里就只剩下程广之一个人了。而现在，他一个人在这个空荡荡的家里都觉得有些冷清，那么对于程广之来说，在早餐时回答他那些无关紧要问题的人都不在了，多多少少还是会偶尔感到孤单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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