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严雄伟的宫墙高耸而起,将这座位于京城中央的宫殿与普通市井隔绝开来,宫门口铜铸的雄狮长大了嘴,露出狰狞的面目,连同没有表情的兵卒,守卫着这万人之上的皇权。 此时宫门已经下钥,作为朝廷命官,何乐原也只得等在外面。 刚去禀报的兵卒去而复返:“何大人,总管大人说,皇上已经歇下了,有事您明日早朝再一同说就是了。” “我此番前来,的确有要事,此事拖不得。再到明日,怕又有变数。” 那兵卒面露难色:“何大人,您就别为难我们了。” “找皇后。”拾酒冷不丁说出一句。 白非也和何乐原看向她,拾酒解释:“何公子你找皇后娘娘,说有关刘清量的案情,她一定会见你的。” 何乐原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对守卫说,请求面见皇后娘娘。 一会儿,守卫去而复返,身后还跟着一个宫女模样的人。 “何大人,这是皇后娘娘身边的春萤姑姑。” 那春萤面色焦急,只问道:“何大人,奴婢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女史。娘娘遣我问你,你对刘大人一案有何要情禀告?” “我……”何乐原有点不该如何开口,毕竟他心中对刘清量的痛恨没有消除半点。 拾酒此时开口了:“这位姑姑,何大人目前已查到证据,刘清量刘大人并非杀害崔袅袅的真凶,然而真凶明日却要对刘大人多罪共罚了,是以想面圣将真相说出来。” 春萤看向拾酒,又看向何乐原,心想娘娘为了兄长一事寝食难安,若其中另有隐情,或许还能救救刘家。 “何大人,请随我进宫。娘娘在皇上寝宫外等我们。”说罢看了一眼拾酒和白非也:“这两位,劳烦在宫门口稍侯,如若娘娘有诏,便请二位入宫佐证。” 拾酒望着这二人走进宫门,直到那厚重的大门又慢慢合上。 大风卷了落叶在空中游荡飞舞,拾酒与白非也便重新钻入了马车之中。没过一会儿,拾酒听到急促的马蹄声,她撩开马车帘子往外看,只见一辆马车从远处疾奔而来。 “嗒嗒嗒嗒——”到了宫门口停下,有人下来,拾酒定睛一看,看身影好像张凌。那人无需通报,直接给了什么东西给守卫看,宫门便打开了。 拾酒皱了皱眉,却见宫门要关上之时,那人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外面,正是张凌。他身着全套官服官帽,眼神坚定,连同那头白发都散发着威严。 只一瞬,那宫门便结结实实地关上了。拾酒放下帘子,回头看白非也:“是张凌来了。” 白非也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他虽然看不到别人点头,但他总是相信自己的点头,拾酒能看到。 与此同时,突然有白光闪了闪,把这马车内部都照得亮如白昼,伴随而来的是轰轰的雷声,还有豆大的雨滴倾盆落下的声音。 这雨,终究是来了。 —— 御书房内,灯火明亮。 张凌方才走进来,打湿了衣裳,雨水正循着官服的纹路流下来,渗入了昂贵的地毯里。 皇后跪在地上,凤袍下摆铺在地摊上,凤冠簪在乌黑的发髻上,华贵的妆容一丝不苟。她是皇帝的发妻,在他仍潜邸的时候便帮着他谋划皇位,在他登基之后便帮他打理后宫生儿育女,只是岁月不饶人,后宫粉黛三千人,这些年来她也被伤透了心,也费尽了心思保住后位,保住儿子的太子之位。她如今跪在自己的结发丈夫面前,哪怕只剩哀求,也要端庄地像一只真正的凤凰。 龙椅上的中年男人,身材臃肿,闭着眼,看上去无甚精神。整个殿内,无一人敢说话。 突然,男人睁眼了。 “张卿,跪下。” 张凌看了看这位自己昔日的学生,抬手撩起官服下摆,重重地跪了下来。 “张卿,方才何卿所说,你可还有辩解的?可需朕遣人把那些证人都传进宫来?“ 张凌跪在地上,虽说年事高了,但背依旧挺得很直。 “老臣无话可说,何乐原所说,句句属实。” “哐当——”皇帝将手中的茶杯直接摔了。 他当皇帝好些年了,他知道自己的手下的臣子做的事,但只要不出格,在自己可控制范围便好。只要他们维护自己的统治,谁的手干净些,谁的手脏一些,又有何紧要? 皇后在一旁开口了:“张相爷,本宫竟想不到,你竟然要如此陷害本宫的娘家人!你可是两朝名臣啊,竟也用如此手段!” 张凌没有扭头看皇后,开口说道:“皇后娘娘,老臣承认,在崔袅袅一案上,的确是想嫁祸于刘清量。但是,他卖官贪污的那些事儿,是有铁证的,那可不是老臣能诬陷得了的。” “陛下,张相爷用这般手段陷害兄长,他所呈之证据,臣妾怀疑也是伪造的,还请陛下明察,为兄长洗冤,臣妾——” “够了!刘清量做的那些事,皇后还真以为朕不知道?”皇后还未说完,便被皇帝打断了。 “张卿,你把此事原原本本告诉朕,朕要听你说。”皇帝坐在龙椅上,眯着眼睛看跪在地上的三人。 “老臣,遵旨。” 刘清量这些年来,仗着国舅的身份,把持着百官的考核。若无政绩,想要晋升,少不得给他送银子;有政绩,想要晋升,也得给他送银子。不听话的、不识相的,要么被远调地方,要么被降职查办。吏部、工部、兵部等事关国家命脉的府衙,都被他的人把守着。多少人敢怒不敢言,然而朝中,唯有张凌一派尚能与之抗衡一二。 张凌乃前朝进士,官至宰相,当年还给众皇子做过先生,其中便包括了如今的皇帝。只可惜,皇帝无心朝政,总将政事交由身边之人代办。张凌虽有心整治吏治,奈何外戚一党势力强大,多年都寻得机会。听闻刘清量为人风流,尤爱江南瘦马,张凌便动了“美人计”的念头。 江南瘦马易得,但忠心之人难寻,要找的美人不单得姿色出众,多才多艺,还得要有胆识、有忠心。找了许久也不见这样的人,后来底下人禀报说京城醉花楼来了位金陵娘子,便让人盯着,寻了底细过来。 刚好,这届春闱结束,那探花郎何乐原出身不好,对贪官污吏恨之入骨,对政治清明崇之尚之,不似状元郎与榜眼郎那般,家中有个好靠山便失了些血性。假日时如,这何乐原定能为自己办事,与外戚争那么一争。 天下诸事皆有个缘字,竟没想到,这选中的崔袅袅竟与这新科探花郎是青梅竹马,打听之下,何乐原对崔袅袅依旧是情深义重。只是,这男儿如此看重儿女私情,如何在朝廷这吃人的地方冲锋陷阵? 崔袅袅起先并不愿意搅入此趟浑水,张凌只好以何乐原的前程与孩子威胁崔袅袅。人有了珍爱的物事,便有了软肋,不多久便答应了。刘清量常年流连花丛,但崔袅袅身上的那股子淡然与若有若无的妩媚、柔弱,让他着了迷,崔袅袅很快便成了刘清量的金丝雀。由于夫人乃是名臣遗孤,持家这么多年,他不好往家里带,便养在了醉花楼。能坐上这个位置的,也不会太糊涂,崔袅袅一直没有机会进得了刘府,也无法从他口中撬得了秘密。 科举之后,何乐原打听到崔袅袅到了醉花楼,便一心想来带她走。崔袅袅这边厢拒绝,那边厢又伤心,张凌只好让她每月能去看一眼孩子,稳住了崔袅袅的心。半年后,刘清量终于有了松动,开始不那么防范崔袅袅了,甚至召她到府中寻欢。那夜,唤她去抚琴,崔袅袅趁此得到了记录了每一笔买卖和进项的账簿。柳有方当场便对张凌说,拿到账簿后,此女断不可再留。一来,容易给外戚党留下把柄,二来,何乐原日后可能会因此女误事。张凌思量再三,便让身边的刀客去斩草除根。 崔袅袅是见过刀客的,对他的到来并没有感到意外,所以楼里的人都没有听到崔袅袅的呼救声与打斗声。刀客的功夫,大家也都是见过的,那剪子直直没入了崔袅袅的心脏,她也没有机会反抗与呼救,带着惊恐、不舍离开了人世。她的梦里,还有自己的子鉴哥哥,与他们可爱的儿子。 那个小孩,也是柳有方让留下的,万一日后何乐原得势以后不听话,这孩子便是最好的牵制筹码。于是·那刀客杀了崔袅袅,便劫了李福海作障眼法,接着去城西把那孩子带到了荒庙。 江东原是刘夫人家奴的孩子,但近些年来刘清量着实过分,张凌便说服了他,并安插在刘府和京兆府,只是江东始终无法近刘清量的身,张凌才想到用美人计。张凌本不想牺牲江东,只是白鹿山庄竟然找上了门,区区一个李福海乃是小事,可白鹿山庄暂且得罪不得。于是便有了江东在京兆府衙俯首认罪并状告刘清量的一幕。 意料之外的是,刘薛氏竟跑过来认下这杀人的罪名。江东虽背叛了刘清量,但他确实作恶多端,但母亲侍奉了一辈子的刘夫人,他却不敢违拗。薛敬慧,乃是前朝名臣之女,世家出身,这么多年将偌大的刘府管得井井有条。丈夫在外花天酒地,但她依旧支撑、主持着这个家,甚至愿意站出来与丈夫同生共死。算得上十分有胆识,只是将年华与真心错付了。 至于派刀客劫持拾酒,正是因为她在堂上问出了关于孩子的问题,张凌深感不安,没想到这姑娘竟也逃脱了,还带着人把孩子抢走了。他也料到,他们会找何乐原面圣,因此柳有方便想铲草除根,连同何乐原一块儿杀了。 张凌从容淡定地说完这一切,背依旧是挺直的。 皇后在一旁求皇帝严惩,为兄长开脱。 “皇后娘娘——”张凌的声音如钟声一般浑厚,“崔袅袅一案,老臣愿意服罪,但是,您兄长卖官渎职一案确实千真万确。”他的眼睛没有看向皇后,一直盯着龙椅上的男人,那位他亲自教过的,承天命的天子,老人混浊的眼里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陛下——老臣认罪,但刘清量卖官渎职这么多年,一半的官员乃他之党羽,长此以往,国将不国——求陛下严惩不贷!”说完狠狠地往地上磕头,一个又一个。 何乐原跪在一旁,看着昔日的恩师大方承认自己的罪行,并恳求皇帝严惩外戚一党,他的内心凉透了,他不知,不知自己为何要上京赶考,就是为了这样的朝廷和前途? 张凌还在磕头,额头的血迹已经渗入了地毯中。 “够了!”皇帝打翻了手旁的朱砚,“全都给朕回去!都给朕看好了!” 说完,一甩龙袍的阔大袖口,双手背在身后,让人捉摸不透地走出了御书房,背后跟着一队的太监和宫女,沿着龙道,越走越远。 张凌出宫的路上,有御林军守在身后,他没有看任何人,也没有说任何话,坐上了自己的马车,由兵卒押送着走了。 —— 秋季,京城一向天干物燥,那夜的雨却反了常,下个不停,一直到第二日早朝结束还在下,下了整整半个月。 这大雨,却止不住茶铺酒楼里老百姓们议论得热火朝天: 皇帝大舅子,平日里爱眠花宿柳的刘清量被革职抄家,现在已是庶人了。 两朝元老,为大梁国操劳了一辈子的,还曾是帝师的张相爷告老还乡了。 哦,明年还要开恩科呢,听说有二三十位京官儿被撤职,或降级外调了。 大理寺那位多年升不上去的,兢兢业业、铁面无私的“铁面柳”被处死了。 还听说呀,今年的探花郎也辞官了,抱着个孩子走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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