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凌篇。 皇帝坐在龙椅上,因纵情酒色而臃肿的身躯,坐在软垫上也不舒服,他极想回到自己舒服的龙榻上。 他知道自己不年轻了,算下来已经快到知天命的年纪。 他原不信天命,生在皇家,怎可信天命?若信了天命,自己非皇后嫡出之子,如何能坐上皇位?他不信命,这么多年,他一步步伪装、筹划,先是取得了帝师张凌的信任与支持,而后获得了父皇的欢心,最后他打败了一众兄弟。一步一步走来,多少个夜不能寐的日子,多少次千钧一发的险境,多少滴心酸毒辣的鲜血,才使得他登上了看似命里并不属于他的皇位。 可他现在又信了,站在权利巅峰这么多年,他相信,自己就是天命。什么肱骨大臣,什么结发妻子,什么父慈子孝,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底下人什么德行他清楚得很,但是他们都爱戴、恐惧、依赖着自己不是么?只要他们一心维护自己的统治,只要他们有个度,不超过自己的控制范围内,手上贪一点,无甚大碍,泱泱大梁还能少了这点黄白之物? 张凌,是自己当年的老师,在皇位争夺中,帮助良多。刘清量,大舅子,人是有点贪,还有些风流,男人嘛,不都这样?他们互相不对付,没关系,你们就这样相互抗衡着吧,整好把这朝廷给我稳稳。他俩相互斗的那些事,翻不过天去。 唯有此次,皇帝是真的怒了。 刘清量竟然卖了这么多官,把持了那么多的府衙,那些官到底是听他的,还是听朕的? 张凌竟然筹谋着把刘清量一党灭了,要灭得干干净净?那朝廷以后是你的,还是朕的? 更生气的是,这两点都超乎了他的预料外。他特意放手让此二人相争,却未料到,他们要触动自己的根本。 不能忍。想杀人。不能杀。 只好罢官、撤职、抄家,而两党中剩余的听话的人,还是要留。若杀了刘清量和张凌,未免让那些人恐惧寒心,无法稳定人心。 那杀谁?兹事体大,总得有人死。 铁面柳?那个大理寺少卿?他也配将自己玩弄于鼓掌之中?那就让他付出点代价吧。 皇帝想好了这一切,眯眼望着窗外的雨,觉得身子疲惫极了,招了招手,让新晋的美人扶了自己去休憩。 张凌知道。皇帝的诏令下来后,他竟也没有很意外,只是兀自地笑了笑,似乎在嘲笑自己。这辈子,为这朝廷费尽了心思,他亲手将这学生送上皇位,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将手中的江山糟蹋成这样子。 他让人给柳有方收了尸,立了个无字墓碑。 这雨还是未曾停过,滴在原就泥泞的地上,溅起泥水,将坟前两人的衣裳与鞋子染上了洗不去的泥印。 “为何是我,为何是袅袅?”年轻的男人问出声,这句话他问天问地问黑夜问神明,都没有得到回答。眼前这人是魔鬼,他一定能回答。 “是你,是崔袅袅。”老人平静地回答,“亦,不是你,不是崔袅袅。于老夫,没有分毫差别,不过天下之人而已。” “你竟毫无悔意。”来之前,他甚至幻想这位脱去了官服的老人,能恢复往日一丁点的慈悲。 “再重来一次,老夫依旧会如此。” “为何?” “天下最难之事,不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而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却仍要再为之。”老人的灰色的老旧衣衫早就打湿了,他一步一步走向路旁的一架旧马车,他已经很老了,很疲惫了,但他的腰背还是挺得很直,像一棵松,但,是一棵行将就木的松。 他怎会不知道皇帝是个怎样的人啊,但他仍旧抱了希望。他为这片国土,这个朝廷,倾注了一生的心血。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但他仍想为此再做点什么,他依旧想为帝国拔掉那颗毒瘤,他依旧希冀着,这位昔日的学生,能有一日睁大他那总是眯着的双眼,好好看一看这河山。 他知道这是幻想,但再重来一百回,他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他十七岁中举,二十岁以进士身份入朝为官。他来自极为困苦的山村,他刻苦读书,终得高中。他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为天子分忧,为万民请命。他选中了一名皇子,为他步步为营,送他登上权力顶峰,他希望这位自己亲自教出来的皇帝,能做一名最清明的君主。他没想到,自己错得如此离谱,竟选了这么一个人。但他再无退路,他毕生心血倾注的事业与梦想,他依旧要凭自己衰老的身躯去完成,哪怕是飞蛾扑火,无能为力。 马车的木轮也上了年纪,“吱吱呀呀”地启程了,载着这位老人,缓慢地走了。 柳有方篇。 雨水把秋夜拉得更长,地上的茅草也散发出潮湿而腐臭的味道。 雨声一滴一滴地落在屋檐,落在地上,落在柳有方的心里。 一滴、两滴、三滴,传来的仿佛不是雨声,而是生命的钟声。 他不是没有想过今日,最担心的是自己的妻儿,为官这些年没有留下什么财产给他们,温饱尚能解决,就怕有人找麻烦。张凌此前来过,向他许诺会安置好他的妻儿。 柳有方相信张凌,也认同张凌的理想,他甘愿为此抛头颅洒热血。 天还没有亮,他靠坐在墙角,思绪飘得很远。 他待在大理寺已经很多年了,虽然到头来也只是个大理寺少卿,但他手上的权力也不假,他手上过的案子,凭良心而论,没有徇私过一分一毫。但萦绕在他心头这么多年,未曾忘记过片刻的,还是十年前的科举舞弊案。 虞城慧在流放途中身亡的消息传到京中时,柳有方正在为另一个案子焦头烂额,听到消息后他愣了很久。那位从前“人中龙凤”的虞公子他见过,如谪仙一般的人物,倒落得如此下场。但他认为,不为己之过,乃是他窃夺了他人之文章,触犯了律法。 而沈阆之,在结案之后,补授了一份功名,然而却是做了极低的官职,并没有进翰林。可直到有一天雪夜,他在家门口,见到了喝得烂醉的沈阆之,冻得一身冰霜。他满脸通红,不知是酒劲还是天冷,皲裂的嘴角带着笑,皲裂的眼角带着泪。 “柳——柳、大、人。” “沈大人,天寒雪冻,你怎地在柳某家门前?” “嘿嘿,柳、大、人,您当初为何要帮我呢?” 柳有方觉得此人莫名其妙:“沈大人,柳某此前与你并无半分交情,柳某帮的不是你,乃是正义公理。” “正、义、公、理?”沈阆之有些疯疯癫癫,“那是什么?能跟权力抗衡吗?我大声喊一句正义公理,苍天他敢不敢应?”他踉踉跄跄地伸出右手食指,直至苍穹,嘴里喃喃着:“苍天——他敢不敢应,敢、不、敢?”说完叹一口气,柳有方皱了皱眉,很浓的酒臭。 “沈大人,如若喝醉,我遣人送你回府邸?”柳有方原本对沈阆之稍有恻隐之心,才逾矩求审此案。他做大理寺右丞这几年来,没有站队,没有交友,只为了能公正审案,所以现下并不打算与此人过多纠缠。 “柳、大、人!”沈阆之一手摔碎了手中的酒壶,双眼已蒙了一层薄薄的霜,还冒着些看不清的白烟,似是热泪。 “我那日偷听到的,都是安排好的,那个护卫,是专门讲与我听的。” “您拿到的证据,也是专门准备给您看的。” 柳有方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待他理清其中思路,当即抓了沈阆之的衣襟,狠狠问他:“沈大人,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这是冤案?” “不、不、不!这不是冤案,这是铁案。但,这是一桩有人预谋、教唆的铁案。是有人教唆了虞府,是有人特地留了证据。” 柳有方死盯着沈阆之,试图理解他的意思。 “是皇后,是刘家。他们想要扳倒贵妃一族,他们教唆了虞府去偷换答卷,他们有特地留了证据,特地讲与我听,还特地将证据摆到您的面前……”说完,沈阆之却自顾自地苦笑起来。 柳有方松开了沈阆之的衣襟,他一步一步地往家中走,没有说话,他每走一步,就有一个办案的细节浮现脑海。 怪不得了,为何其余人都查不到,偏偏到他手上的时候,一切都那么顺利,原都是设计好的。 沈阆之依旧在门外,他一边喃喃着:“你负了我,可我不能负了你啊……“,一边在雪夜里走远。 翌日,人们在湖里发现了沈阆之的尸体,夜深路滑,实属溺亡,毫无悬念。 等开春了以后,便没有人再记得这些事了,皇城里,每一日发生的新鲜事都太多了,老百姓喝茶下饭的佐料也忒多了点,虞城慧和沈阆之是何人,与我何干? 可自那以后,这位获得“铁面柳”称号的大理寺右丞柳有方,便愈来愈寡言少语了,但办起案来,愈来愈干脆利落,不讲情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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