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云山的岩洞里，依旧是停不下来的水声，滴滴答答，和洞顶的月光一起溢在岩洞清冷的空气中。 聂青折靠在石壁上闭着眼，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吴歌和公孙晟坐在桌岸边，公孙晟边整理桌案上的书卷，边道：“小歌，你可知道，陆修为何这么决绝，宁愿让陆煜烧了军器撇开自己与陆家的关系，也要找我父皇？” “为何？”吴歌问道。 公孙晟叹了口气，有些疲累地看着吴歌，仿佛要说起这件事会花费他很大的气力。 “你记得陆家，有个早夭的大少爷么？”公孙晟问。 吴歌点头：“我听说过，陆府的大少爷陆胤，在两岁的时候不幸落水夭亡了。” 公孙晟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开口道：“要说他啊，还是跟我同年，只比我大三个月的哥哥。” 吴歌问：“这件事，跟泉阳宫昨夜的事有关么？” 公孙晟望着对面石壁上斑斑驳驳的光影：“这件事，我也是昨夜才知道。” 吴歌看着公孙晟，隐约觉得他眼神里有些悲痛之色。 “陆胤，就是在泉阳宫宫外的那个水池溺亡的。”公孙晟说，“那时候，泉阳宫还叫云黎宫。” 吴歌呼吸滞住，没出声，等着公孙晟继续往下说。 岩城里很多旧事，后辈们只听过个大概，其中的细枝末节，却是从不了解。 那是在建初二十年的新年，刚刚上位的太子公孙昊，将千岚娶进了东宫。 皇后千岚本是陆修的青梅竹马，两人早已暗中定情，却被公孙昊横插一脚，夺人所爱。 吴歌不知道，很多事背后的细节，被湮没在了岁月长河里；那些丑陋的真相，被埋在泥泞里，掩藏在美好繁盛的背后，却等着有一天后人将它揭开。 建初二十年的公孙昊，风光无限。先是入主东宫，接手了历代以来由太子挑选，掌管和历练的佑旻军，又娶了太子妃。 公孙昊虽入主了东宫，却仍喜爱自己是二皇子时父皇所赠的居所云黎宫，便将云黎宫赐给了太子妃千岚。 同年，他向父皇请奏，希望父皇为陆修赐婚。 岩城里，人人都说太子公孙昊，自己娶妃，也不忘关心好兄弟的婚姻大事。 没有人知道这一切，其实是棒打鸳鸯。 那年，还只是偏将军的陆修，心灰意冷谢了圣恩，娶了夫人。被千岚背叛的他，决心此生再不为情所动，只好好做自己的偏将军。 可天意不让人。 第二年，千岚和陆家夫人在同一年诞下孩子，公孙昊很高兴，时常接陆家夫人和孩子入宫来玩。 建初二十三年的某一天，陆夫人带着两岁的陆胤去云黎宫和公孙晟玩。 那日，千岚正好独自回娘家省亲，两岁的公孙晟由奶娘照顾着。 可不知怎的，陆胤突然落了水，陆夫人也因跳下水救陆胤而受了伤，送回陆府时已是黄昏。 陆夫人虽在宫中接受了治疗，却还是奄奄一息，昏迷不醒。 待到两日过后，陆夫人终于醒来，见到守在床边的陆修，赶紧问：“胤儿呢？” 陆修脸色苍白，紧紧攒着拳头，不说话。 陆夫人眼里霎时溢满泪水：“我的胤儿……都是娘的错，没能保护好你……” 陆修抓住陆夫人的双手：“你告诉我，那日在云黎宫，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夫人脸色惶恐摇着头，陆修耐下性子，直直看着陆夫人的双眼，轻声道：“夫人，你不要害怕，你告诉我，胤儿才两岁，为什么会落水？我听说胤儿是午时落的水，为什么你被送回来的时候已是黄昏？” 陆夫人抽泣着说：“若……若我告诉你，你莫要做什么冲动之事，顶撞了太子……” 陆修点头答应。 陆夫人这才开口。 那日午时，她正和公孙晟的奶娘在花园里聊着天，突然两个皇宫侍卫抱起公孙晟就跑。 那时陆胤正在公孙晟边上跟他玩，他奶声奶气叫了声“晟儿弟弟”，一把抓住了公孙晟的手。 那侍卫没有想到小小的陆胤手劲儿还挺大，半天甩不开。 侍卫就这样拖着陆胤跑了一段，路过水池，将他一把推进了水里。 可其他的侍卫都惊叫着去追赶抱着公孙晟的两个侍卫，没有人注意到陆胤落了水。 那两个侍卫身手出奇地好，抱着公孙晟，转眼不见踪影。 陆夫人见陆胤掉进水里，一边喊着救命一边跳了进去找她的儿子。 可所有的人都去追抱走公孙晟的侍卫，除了几个不会水的宫女在水池边眼巴巴着急看着，没有人跳下去帮陆夫人。 闻声而来的公孙昊大怒，遣了所有的力量去寻找公孙晟，宫女们也一分钟不敢耽搁，心惶惶去寻人。 整个云黎宫只剩陆夫人无助地在水里寻找。可陆夫人也不会水，不一会儿不小心撞到池中的石头，晕了过去，还好是挂在了那大石头上，才没有沉下去。 两个时辰之后，两个侍卫在城外被找到杀死，公孙晟除了受了点小伤并无大碍，被抱了回来。这时大家才想起陆夫人和陆家两岁的大少爷陆胤，大家急急忙忙把陆夫人救上来，可陆胤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陆修知道一切之后，拳头紧紧攥起，他咬着牙说：“你受伤昏迷后他们将你扔在水里足足一个下午？” 陆夫人一边啜泣一边点头：“谁让另一个孩子是太子的儿子呢……只怪我没有用……” 陆修火上心头，却强作镇定，他轻抚陆夫人的背：“夫人，不是你的错，你好好休息，放心吧，我不会做冲动之事。” 到后来，两天过去，陆胤的尸首还是没有找到。那云黎宫的水池底下的水是一直连到郦水，大家都猜测陆小公子是被冲到郦水里去了。 陆修派出府内所有人，守在郦水边，买下郦水上的渔船，找了等了足足半月，也未见陆胤的半片寒骨。也是，这郦水那么长那么深，怎么能轻易找到。 而那两个抓走公孙晟的侍卫，据传是废太子公孙殷在宫里留下的亲信，绑架公孙晟，是想逼公孙昊求圣上放了公孙殷。 这件事过后，公孙昊在云黎宫大发雷霆：“我本已念兄弟之情，求父皇绕过大哥一条性命，哪知他竟不依不饶，拿吾儿的性命做要挟。” 千岚去劝他，他却一把推开千岚，愤愤言道：“他不仁，还让我如何念及兄弟情谊？” 再后来，公孙昊带着公孙晟，在圣上面前愤怒指责公孙殷无人性的行为。 圣上也是十分恼怒，公孙殷本就害死了几个皇子和很多公正廉洁的公卿大臣，念在公孙昊苦苦求情，他才决定放过公孙殷一条性命，令他在天牢里待到死。他现在竟还敢纵亲信绑架太子的儿子，意图以此威胁太子。 圣上当即派人下了圣诏，决定第二年春后将公孙殷问斩。 而关于陆胤，出事当天公孙昊便封了云黎宫所有人的口，对外称是陆小公子意外落水，水流太急，抢救不及，连千岚也不知实情。 第二天，公孙昊派人送了黄金绸缎和一箱名药到陆府，以求谅解。可陆修心里熊熊的愤恨已是无法扑灭。 公孙昊明明是自己的多年的兄弟，不仅夺了他心爱的女人，还让他的爱子因公孙晟断送了性命。 若说夺了女人，他还能就此强压恨意，毕竟那也是千岚自己的选择；可如今自己的儿子也这样枉死，他更加无法原谅。 三年前的怒火重新燃起。 从那时起，陆修就暗自决定，不顾一切，也要让公孙昊付出代价。 在那之后，陆修一直隐忍，甚至为公孙昊做了很多事。 那时候的吴府少爷吴羿本与很多皇子都有些交情，陆修却利用自己和吴羿从小玩到大的感情，劝吴羿全力支持太子，为公孙昊笼络了当时在朝中拥兵最多实力最雄厚的吴将军府，助他稳固太子之位。 公孙昊深受感动，在继位之时，升陆修为大将军，交予大部分兵权。就这样，陆家成长为可与吴家可相匹敌的将军府。 陆修隐忍策划了多年，就是为了等自己拥有足够多的兵力之时，报当年夺妻害子之仇。起初，他想成为天下之主，坐拥东朝江山。这样，他心爱的女人就不会被人夺走，他的儿子也不会再因别人的儿子而死。 可是他却最终败在从中横插一脚公孙绎的手上。他所有的计划都眼看就要化为灰烬。 “所以他才孤注一掷，直接去了皇宫？”吴歌问。 公孙晟看着吴歌，叹了口气：“对。”他十分疲惫，闭上眼，许久也不愿再睁开。 “此事，是陆修亲口告诉你？”吴歌问道。 “没错。”公孙晟答道，忽又睁开了双眼。他的眼睛在烛火里却不再那么明亮。 “小歌，若是陆煜知道真相，他还会原谅我么？” “殿下，此事不是你的过错，要说错，也是错在那个罪臣公孙殷。”吴歌说，“陆修一直没有告诉陆煜此事，也是希望前尘恩怨，不要再牵扯到他吧。” 公孙晟不再说话，又闭上了眼。 可若当年之事，亦不是公孙殷的错，却全是自己父皇一手造成呢。 公孙晟想起父亲藏在洞里那卷被他烧成灰的文书，心里又狠狠绞痛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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