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贵妃殿,公孙俞见自己的母妃正看着檀香炉出神,也没有察觉到自己进来,便唤了声:“母妃。” 林贵妃抬头,看见是公孙俞,脸上绽开笑容,关切道:“俞儿,上修昭殿会见公卿大臣不是易事,一切可还顺利?” 公孙俞笑着点点头:“一切都按照老先生和王爷教的去做了,都还适应得过。只是讨论国家琐事实在费心,希望大哥早点回来。” “你啊,就是闲散惯了。”林贵妃提起嘴角笑了笑,话语却似几分怨怪之意。 方才公孙绎的一番话,戳中了她的伤处。当年公孙昊游江南,拜访林家之时,一眼便看中了她。当年她已和江南另一个世族子弟订婚,但林家势力渐薄,她的父亲也无法违抗公孙昊的意思,只得将她嫁入宫中。 其实嫁入宫中也没有不好,只是她十几年来远离故土,实在想家,却又无法回去。想到老父亲还在辛勤打理落败的林家,盼望有朝一日重新光宗耀祖,她就心生酸楚。 入宫之后,她身份一直不高不低,几年前凭借越长大越招圣上喜爱的公孙俞,她才升为贵妃,身份虽贵,却也无法跟皇后以及宫中其他有权有势的妃子相比。来到皇宫这么多年,她却一直没能用自己的身份帮上林家什么忙,本就万分愧疚。 她揉了揉自己的脑袋,觉得自己想得太多,心神烦躁,于是抬头道:“俞儿,陪母妃出去走走,散散心吧。” 春末,皇宫里也是一副萧索的景象,妃子们都郁郁寡欢。等太子回来即位,她们中位份高的,晋封太妃,在宫里孤老终生;有皇子的,或许能因儿子的受封一同搬出皇宫;位份低的又无子嗣的,也该被遣散出宫,出家修道了。 林贵妃自是会晋升为太贵妃的,只是公孙俞是会继续留在宫中,还是被受封王爷,前往遥远的受封地,还不得而知。 皇宫另一边,公孙绎挽着言言回自己在皇宫里暂住的寝殿。 公孙绎问道:“言言,你喜欢贵妃赠的这对玉镯么?” 言言答道:“贵妃是风雅之人,这玉镯色白泽润,很是好看。” 公孙绎笑:“很是适合同样好看的你。” 言言掩嘴而笑,样子温柔可人。 正走着,一名公孙绎的下属急急过来,在公孙绎耳边说了几句话,公孙绎神色微变,笑容淡下来。 他略略思忖一番,对那下属道:“你立刻回营地,派射骑队追截太子,不需要手下留情,遇见就杀。” 下属答了个是,匆匆退下。 言言问道:“王爷,他们找到太子了?” “找到了。”公孙绎说,“先生一早派人通知我,陆家军正护送太子在去佑旻军的路上。” 言言问道:“陆家军找到了太子?那王爷如此直接派人拦截太子,会不会操之过急?” 公孙绎回答:“我知道你的顾虑,可若太子到了佑旻军,一切都来不及了。只是,我派人守在陆府四周监视,陆煜一直在家守孝,怎会联络到城外的陆家军?” “王爷有没有想好如何对付陆府?” 公孙绎笑笑:“就算陆煜无法为我所用,可只要太子一死,他也无可奈何。我是皇亲,难不成他要起兵反我?” “若真是如此,该如何?” “如今,公孙俞和林贵妃不得不站在我们这边,陆煜若敢反,他便是逆贼,我大可名正言顺让陆家从此在岩城消失。”公孙绎说道。 言言点头:“刚刚林贵妃虽然拒绝了王爷,但言言看得出,王爷的话在她心里种下了一根刺,她一定已有所动摇。” 公孙绎疼惜地看着言言:“有你这么聪敏的美人相伴,实是大幸。” “王爷今日还有何打算?”言言问道。 “我打算去趟陆府,打探打探。”公孙绎道,“我听说吴歌昨夜回陆府了。再怎么说,她也是吴家长女,如今陆煜不信她,她兴许对我有用。” 陆府门前,公孙绎的马车停了下来。 柳月听见通传,来到门前。 公孙绎见到柳月,笑意盎然说:“柳月姑娘,孤在吴都见过你。” 柳月欠身行礼:“不知王爷大驾,有失远迎。” 公孙绎哈哈大笑:“你这姑娘真是有趣,此话不应是陆家主人说么?” 柳月浅笑道:“少爷出门有急事,只得我来迎客,请王爷见谅。” “哦?陆煜出门,孤怎么不知?”公孙绎说。 “少爷出门,王爷为何会知?”柳月反问。 公孙绎再次笑道:“你这姑娘很是聪明,真是问到我心坎上了。”他语气稍敛,突然换了副神色,直直注视着柳月,“柳月姑娘如此聪明,也难怪那日在吴都绑架陆夫人要挟陆煜,陆煜却还愿意将你留在府中。” 柳月听罢笑意立刻收起,眨眼间,三枚银针咻地从袖中飞出,直向公孙绎而去。公孙绎不慌不忙,轻轻一拂袖,银针霎时全部掉到了地上。 柳月微微皱眉。 柳月出针向来快准狠,不是多年习武,功力深厚之人根本无法看清针的来势的。她知道吴郡王爷一定有些本事,却不知他竟有如此功力。 “看来,柳月姑娘的确未得杜姑娘的真传,杜姑娘的落英针使的可比你漂亮多了。为求针速快,你将针尾的银镂花去了,针法却依旧缓钝笨拙,杜姑娘在天之灵见到你这样的传人,怕是要扼腕啊。” 柳月的右手微微发抖,她说:“你到底是谁,为何会知道这些?” 公孙绎又笑了:“姑娘在问些什么傻话。孤不就是吴郡王侯公孙绎么?你的事,孤又怎会知道?只是但凡习武多年之人,都认得这针法罢了。” 柳月的手紧紧攥成拳。 公孙绎依旧笑意满面:“柳月姑娘不请孤进去坐坐?” 柳月咬着牙,狠狠盯着公孙绎,心里很是郁怒,却只能松开拳头,她说:“王爷是来找少爷的,少爷不在,王爷为何要进去?” 公孙绎走近两步,凑近柳月,轻声说:“陆煜虽不在,孤也可以是来找你的。” 柳月后退两步,沉默两秒,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王爷里面请。” 公孙绎走入陆府,自顾自在前厅的木案前坐下,柳月跟过去,站在他面前。 “姑娘不给孤沏个茶?”公孙绎摆弄着桌案上空着的薄胎瓷杯。 柳月进内屋拿了壶茶,屈膝给公孙绎倒上,正要起身,公孙绎忽地抓住她的手腕,死死盯着她:“你刚刚问孤,你家少爷少夫人出门孤为何会知,这问题的答案,想必柳月姑娘再清楚不过吧?” 柳月用力挣开手,公孙绎顺势松开,柳月趔趄后退几步,手中的茶洒了几滴到裙摆上,留下了点点茶渍。 “这样可就不漂亮了啊。”公孙绎看着她的裙摆,皱皱眉。 柳月放下茶壶,说:“王爷到底想如何?” 公孙绎说:“昨天夜里,你杀了所有孤设在陆府四周保护陆府的守卫,又是想如何?” 柳月冷笑两声:“王爷真的好意思说那些人是保护陆府的守卫?” “怎么不是?”公孙绎说。 “暗中观察着陆府,不怀好意监视着我家少爷,怎么又是?”柳月也反问。 公孙绎摆上一副悲伤的表情:“姑娘这么说,可就令孤伤心了。”随即,他又说,“如果孤猜得没错,陆煜现在应该是在城外吧?” 柳月回答:“少爷不愿跟我多说二话,我又怎么知道?” “那拔除孤设在陆府四周的人,不是陆煜让你做的?” 柳月冷冷答道:“这等小事,何须少爷命令?” 公孙绎严肃的表情又换成了一脸笑意,柳月觉得公孙绎这常挂在脸上的笑意,就像一副冰冷面具,虚假却又寒意凛人:“你突然杀了那些人,怕是因为,你家少夫人已经回来了吧?” 柳月惊讶道:“你想干什么?” “就算陆煜不在,吴歌如今也是陆府的女主人。女主人不来迎接孤,却让你一个小婢女招待孤,陆府也是有些失礼。” “少夫人一早也出门了。”柳月说道。 公孙绎心里有些讶异,他以为陆煜会将吴歌软禁,却不想吴歌竟还能自由出府。 公孙绎没再接话,他喝了口茶,皱眉道:“陆府是连去买点好茶的时间也没有了么?这等陈茶,实在不配陆府的尊贵地位。” “王爷若是嫌弃,请回吧。”柳月说。 公孙绎自顾自说:“如你所说,陆煜不愿与你多说二话,你怎么还能死心塌地跟在他身边?” “柳月是陆府的人,当然要跟在陆家主人身边。” 公孙绎笑了几声:“你还能跟在他身边,无非是有你更容易找到陆夫人罢,现今陆夫人回府了,她那么恨你,你觉得你还能在陆府待多久?” 柳月忍着愠怒道:“无须王爷为我一个小婢女费心。” 公孙绎看着她:“漂亮的姑娘,孤当然要多费些心。”他说,“陆修死了,只怕你很是难过吧?” “我是陆将军的手下,陆将军去了,我当然难过。” “只怕你难过的,是另一件事。”公孙绎笑意不明,“他死了,他答应你的事,可就无法兑现了。” 柳月再也抑不住怒火,她扬起右手,又出三针,这次她的针法更是狠戾,毫无暗发之势,直直朝公孙绎面部而去。可不出所料,这三根针依旧被公孙绎衣袖一挥,打落在了地上。 “落英针已被你使得这么不优雅,你还有何脸面自称是落英女的传人?”公孙绎从案前站起身来,“关于陆夫人,你放心,她不过一介女流,又傻又天真不说,还手无缚鸡之力,孤不会拿她如何。倒是你,该担心担心自己,你家少夫人杀了陆修,陆煜却还是对她情深义重,你还有何信心继续留在陆府?” 公孙绎说完这番话,拂袖就要离开。 柳月犹豫片刻,叫住了他:“王爷。” 公孙绎没有回头,只答了声:“嗯?” 柳月说:“我就是好奇,我不过一个小小的婢女,为何能入王爷的眼,让王爷调查到关于我的那么多事。” 公孙绎将脸微微往后偏,侧脸棱角分明,在逆光之下显得凌厉万分,丝毫没有第一眼所见的温雅如玉。 他说:“你并没有入孤的眼,孤只是,能看透人心罢。” 公孙绎已经离开,柳月依旧愣在原地。 多年的隐秘心思和秘密,如今却被公孙绎不留余地一语道破。 她想起她的师父。 自她记事起,她便跟在师父身边。师父喜欢穿一身青衣,身上总有股淡淡的香味。 师父说那是师父的师父喜爱的香粉。师父的师父,便是名震江湖的落英女杜氏。 她知道自己及不上师祖万分之一,只能万分努力,日夜练习。 后来她的针法突飞猛进,终于可杀人于无形,却仍旧不敢在针尾加上落英针特有的银镂花。 并非公孙绎所说,她不加镂花是在提高针速,只是装上镂花,就等于告诉天下人她用的是落英针。 她没有见过师祖,更没有见过人们口中师祖绝美狠戾的落英针法,她害怕自己针法太拙劣,会遭天下之人耻笑。 师父还告诉她,师祖说过一句话,袖中的针,是为了心中的夙愿,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是值得的。 她这一生,袖中发出千万根针,都是为了那个隐秘又卑微的夙愿。这么多年,她寄人篱下,为人作刀,冷血无情,可那夙愿却更加遥不可及。 因为那个能许她愿望成真的人,已经死了。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