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瑾按照信上说的地点,去城外渭水河南岸见赵高。 约见的地点渭水河绕城,两岸柳绿花红,草蔓青青,人来车往络绎不绝。 乐瑾没见到赵高,走到河边一处清净的垂柳荫下,踮起脚尖看人潮人海里有没有人被她看漏了的。 罗网的杀手和她三五不时的打过几次照面,出现方式一次比一次出其不意,人头掉得一次比一次快,不过看到罗网逮机会就先弄死她为敬的精神,她看待罗网的心情可以说是非常复杂了。 河岸边的风携带湿气,在风中才待一会儿,背脊骨从头凉到尾,乐瑾手臂冒起一层鸡皮疙瘩。 她微微低头,湿冷的气流吹乱她耳畔发丝,一道凛冽凶厉的手风接踵而至! 杀气! 来不及反应对方是谁,眼前闪过对手曲线姣好的侧影,来的是一个武功高强的女人。 乐瑾贴着黑衣女人的手臂转身,躲开那只手偷袭而来的手,单手按住她的手一用力—— “咔嚓!” 手腕骨折声清脆。 擒住女人双手的一刹那,乐瑾瞟见她冷峻的侧脸,“六剑奴?” 六剑奴是罗网六件的统称,他们各自以越王之剑为名。 女人肩背后背着一柄双头剑,剑的双勾角护手呈暗金色,绛紫色的剑柄顶端钳接了一把三寸短剑,剑尖幽光微蓝。 这柄剑是一柄双子剑,与另外一把合称“灭魂转魄”,两把剑几乎一模一样。 还没辨认出她是灭魂还是转魄,女人内力运转到右脚上,以脚为刃,扫向乐瑾的右小腿! 乐瑾退右腿往后空翻落地,她一腿扫空,蹬脚一掌劈向乐瑾的腰部、颈部、太阳穴!乐瑾手一挡,右手挡住她袭腰的手,仰身一避反手一抓,速如疾风,再次擒下女人的双手。 女人脚踩到淤泥,不小心打滑,气息微乱,眨眼落了下风。 渭水河两岸的泥土有点潮,地面松软湿滑。乐瑾见机,提腿踢中女人的腿膝! 可恶!女人眼中怒火燎原,膝盖吃疼一弯,左脚踩滑,身体向后仰倒,摔向深冷的渭河。 乐瑾在她快摔到河中时,抓住她骨折了的那只手,温柔微笑道:“还没见面呢,就这么不客气了呀,转魄姑娘~我现在是你家主子请来的客人,打打杀杀太伤感情了,你突然出手,吓坏我了。” 卧/槽你大人的!得了便宜你又要卖乖?! 转魄杀气森森的看着乐瑾,手往后抓,握紧转魄剑的剑柄—— “转魄姑娘,有话好好说嘛,大庭广众天子脚下之下打打杀杀成何体统?啊呀,你身上杀气好重,太可怕了。”乐瑾惊得收手,双手捂着受惊的小心脏后退。 转魄倾倒的身子完全失重,“哗”一声摔进湍急的渭水河中,溅起数尺高的水花,引起周围过路人的关注。 “阿娘,阿娘,你看,有人掉河里去了!”手里捏着风车的男孩子扒在渭水河桥边,指向转魄落水的地方。 妇人朝孩子指的方向,看见站在岸边悠然自若的红裳姑娘,还有不远处一群肩背背着剑的黑衣人,吓白了脸,连忙抱起孩子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赵高带着六剑奴来了。 乐瑾没回头问候赵高,看着转魄沉到河中,浮游上岸,说:“赵大人,不知道为什么,你们家的转魄姑娘看到我异常的激动呢,你看,她都跑到渭水河里去了。” 赵高瞥了一眼落入河中的转魄,转魄是他手中最出色的女杀手之一,最狼狈的时候也没有今天这么滑稽难看。乐瑾看着转魄对他说话,让他莫名有一种她将转魄的狼狈当做笑话来看他的错觉,毕竟转魄是受他的命令来摸她的底。赵高眼皮抽搐,他入宫至今,成为陛下器重的宠臣,朝官基本都要给他三分薄面。今天,区区一个乐瑾,竟然让他脸面挂不住! 罗网是帝国的凶器,是嬴姓的奴才,任何人都可以践踏他们的尊严,但他们效忠的大人绝不能被任何人羞辱! 转魄的孪生姊妹,灭魂抽剑!剑出三寸,被真刚按住。真刚对灭魂摇头,大人没有指示之前,不要冲动。 乐瑾弯膝蹲下,伸手给转魄。 转魄无声冷哼,无视她的手,从河中爬起来,湿透的布裳更加贴紧肌肤,隐隐约约露出衣内好春光。 要帮她一把她不领情,那就算了。乐瑾双手捧着脸,微歪脑袋对转魄笑了笑,水岸相交的地方淤泥多,等你爬上来,就滚成脏不溜秋的泥球了哦。 “听说阴阳家突然出了乱子,护国法师星魂和月神双双毙命,祭祀大人你不知所踪,陛下听到这个消息,担心你的安危,吩咐罗网去寻找你的下落,只是没想到,被派出去寻找你的奴才,全被人一击毙命。”赵高完全将转魄当做空气,漠然置之。 “这件事我听陛下说了,”乐瑾撑膝站起来,拍拍群裳上的灰,唏嘘可惜道:“赵大人,人死不能复生,还请节哀顺变。” 你还敢再不要脸一点吗,这种悲天悯人的话你也说得出口,那几个人的死,不都和你撇不清关系吗! 六剑奴绷着脸,扯了扯嘴角。 赵高脸色依旧,“陛下国事缠身,哪有时间过问几个奴才的死活,这件事我没有禀告给陛下。” 乐瑾感慨道:“你没有上报的事陛下都知道,这么说来,陛下相当看中赵大人你呢,像我这种,恐怕只有小命没了,陛下才注意得到。” 换而言之,你的一举一动都在嬴政的眼皮子底下,想杀我要掂量掂量啊赵大人。 “祭祀大人言过了,”赵高放低姿态恭维道:“陛下命我带领罗网去蜃楼时,还特别交代罗网,必须保证你的安全。” 尤其那句“一根头发丝也不许少”,险些让他以为嬴政已经查清他暗地里的小动作,在可以警告他。 乐瑾到底哪一点值得嬴政另眼相待? 赵高百思不得其解,罗网也没能查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乐瑾没有为他解惑的自觉,问:“你今天见我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还是……” “我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你。” 有东西交给她?乐瑾纳闷。 赵高从怀襟中拿出一块蜘蛛形状的黑色令牌,“这块令牌是罗网的东西,但凡见到它,罗网的人会自行退避三舍。祭祀大人务必要收好它,罗网的人都是一群亡命嗜血之徒,难保不会冲撞祭祀大人你。更何况,这也是陛下的意思。” 乐瑾接过令牌,“你见我,就是为了给我这块令牌?” 赵高点头说是。 “其实你没必要多走一趟,派一个人拿来给我就行了。”罗网头子亲自交给她什么的,实在让她感觉被宠若惊,令牌变得跟烫手山芋似的,好想扔回去还给他。 “星魂大人命丧桑海,于情于理,我该见见祭祀大人,跟你说声节哀顺变。” 真的只是说一声节哀顺变,其他什么都沉痛的情绪听都听不出来。 乐瑾很从容坦然,没有他想象中的勃然变色,他暗自悬思其中是不是有变故。 “赵大人,捕风捉影的流言不可信,当成笑谈听听就好,不要太当真了。” “祭祀大人,你的意思是……?”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乐瑾吊赵高的胃口。 赵高微微眯起细窄的眼睛,仔细打量她沉静的面容,姿态依旧恭卑至极,“祭祀大人说得对,流言确实不足以为信。” 他已经可以确信,星魂没有死! 等他动身去桑海,看见与乐瑾一起来的活生生的星魂,他缴了罗网情报组织,重新组建的心都有了。六剑奴纷纷低头不敢出声触赵高的霉头。 蓝袍少年的模样没变,气息比以前更加沉稳莫测,晕散在他身上的光仿佛摄入深渊,一丝丝褪去温度,变得诡异了几分。 这个小小年纪就身居高位的少年似乎成熟了许多,戾气淡了不少,给人危险感却越来越强烈。 这种蜕变的征兆必须得扼杀在萌芽中,不然后患无穷!不过看到星魂悄然现身咸阳,再回想月神沉海身亡的消息,赵高暂住打消了冒出来的想法。罗网和乐瑾现在是暂时的盟友,与星魂也可以是,以后或许能一直是,世事如棋局局新,谁也不知道下一步会变成什么样,不是么。 赵高拱手客套道:“一别多日不见,没想能有机会与国师大人一同行事,实乃庆事。只是不知国师大人,怎么突然回咸阳来了?” 星魂清冷一笑,似是而非道:“桑海城热闹非凡,不及咸阳安静,咸阳待着舒服,我自然就回来了。” “比起群英荟萃的桑海城,咸阳确实安静许多,是一个不错的修养之地。” 简单客套几句,动身去桑海的时间到了,再耽搁一会儿,到达路途遥远的桑海城,恐怕都是深夜了。赵高本想吩咐下人给乐瑾准备一辆马车,转头看见她趁他与星魂说话的人间隙,跑到六剑奴之间,问真刚索要了一匹马,骑在马背上一言不发的看着他们打官腔。 乐瑾挥了挥手中的缰绳,红衣艳如朝阳,说了一句话,也不知话是对谁说的:“我刚才占了一卦风雨,大后天氐房二宿星现,天有大风大雨,我们得抓紧时间赶路。” 一行人骑马赶往桑海城,一路疾驰,灭景追风。 赵高出行必坐的黄金宝辇被搁置在府中,因为乐瑾强烈要求快点赶路,不然会被困在路道中。 行至东郡外县山谷,夜幕垂临,星月交辉,谷中万家灯火俱寂。 “我饿了。” 乐瑾突然道。前方是连绵百里的峡谷,今夜多半走不去了,她手拉紧缰绳,驭马停行。 星魂不紧不慢的跟在她后面,随后翻身下马。赵高见状,挥手示意六剑奴在这儿落脚休息一晚。 杀手的野外生存能力,毋庸置疑,都非常出类拔萃,赵高还没发话差使六剑奴做事,断水乱神驾轻就熟的去照料跑了整整一天的马,魍魉堆起一摞枯枝,吹火折子燃火。真刚窜进峡谷深处,逮回来几只野鸡,交给灭魂转魄俩姊妹。 乐瑾跑到火堆旁边坐着取暖,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灭魂转魄熟练的烤山鸡。 空气中很快飘出一股酥肉味。 因为有掉渭水河里的事在前,转魄看见乐瑾真的很难有好脾气,她一言不发的烤好山鸡,看向灭魂,灭魂还在烤山鸡。对上乐瑾的炸都不眨一下的眼睛,转魄嘴角可疑的抽搐,把烤好的山鸡塞给她,然后冷冰冰的抱臂走开。 乐瑾拉住转魄身上少得可怜的布料,把烤山鸡还给她,“我不喜欢吃山鸡,还给你,你自己吃吧。” “那你刚才直勾勾的盯着我烤山鸡干什么?”转魄不耐烦的拂开乐瑾的手,退后半步,语气冷硬。 星魂和赵高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扫了转魄一眼。 “我看你怎么把它烤熟。”嗯……她以前烤山鸡,要么外面熟了里面还是生的,要么里面熟了,外面就基本全部烤焦了。她很好奇,一样的烤肉手法,为什么有的人能烤得外焦里嫩,她烤出来的东西就像一坨黑炭。 “祭祀大人,现在不是挑食的时候。”山里只有山鸡没有别的,没人管你喜不喜欢吃。 “我可以吃鱼。”她会烤鱼。来的时候,她看见前面石涧间有一条溪,她可以去抓鱼。 转魄立即呵止她道:“祭祀大人,你哪儿也别去,就坐在这里等着!” 晚上黑摸溜秋的,乐瑾去抓鱼,要是不小心掉了一根头发丝,转魄怕回去复命的时候,他们六剑奴就要掉脑袋了。转魄牙痒痒的心恨道:以后找到机会,一定要神不知鬼不觉的做掉这个讨厌的女人! 转魄将食物捧给赵高,向他说明去意,才带着剑去抓鱼。坐在火堆边的就剩下乐瑾和灭魂,灭魂围着火堆绕小半圈,稍稍和乐瑾拉远距离。 “怎么了?”星魂走过来问乐瑾。 “转魄跑去给我捕鱼,”乐瑾对他嘀咕道:“我又没说我喜欢吃什么鱼,她就跑了,叫都叫不回来。” 灭魂黑着脸烤肉,要不是忌惮星魂在旁边,她真怕自己控制不住拿山鸡堵住乐瑾的嘴。可想而知等会儿转魄回来,知道自己被耍了,六成大的可能会提剑砍死乐瑾! 灭魂没想到的是,转魄逮鱼回来后,乐瑾居然什么话也没说,接过转魄烤好的鲤鱼时候,对转魄道了声谢谢,象征性啃了两口鱼肉,安静的坐到众人入睡。 明天还要快马加鞭的赶路,再好的杀手也要休息,六剑奴知道乐瑾星魂没睡,偶尔还会拨动火堆明火,他们神分两用,一边提防着小夫妻俩,保护赵高安全,一边陷入浅眠,养精蓄锐。 大家都睡着了,她拿着烤鱼,之前嫌太烫没怎么吃,现在冷了,有股子鱼腥味,她更不想吃了 。 星魂拨亮柴火,从怀襟中拿出一包东西递她眼前。乐瑾动动琼鼻,闻到杏花糕甜腻的香气,眼睛的光彩微微一亮。 “你什么时候买的?”她捧着杏花糕问星魂,没注意星魂居然去买过杏花糕。 离开咸阳的时候,他看到路边有卖杏花糕,顺道买的。不过星魂没告诉她,只是叫她吃完了快点睡,明早卯正之时要继续赶路。 乐瑾吞下一小块杏花糕,明眸如弯月,笑颜似春风,小嘴含糊不清的说:“星魂,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很喜欢你呀。” 你经常说,但每一次都丝毫没有诚意。 星魂冷哼,压根儿不理会她,掸掉衣角尘埃,靠树闭眼假寐,白玉般的脸被火光映柔。 傲娇鬼!乐瑾嘀咕道。 心情大好,一时之间反倒没有了睡意,乐瑾仰望头顶上一望无垠的星空。 忽明忽暗的星子闪烁不定,万千星宿的轨迹难寻规律,繁星渐乱人眼,身坠其间,犹如沧海间的一叶扁舟,渺小得难以被人发现。 桑海表面风浪汹涌,倒映着天上星辰,彩云追月的景象,无边无际的深海就像是另外一片神秘夜空,夜空中有陨落的星子飞逝,流光拖曳着小尾巴一闪而过。 东皇太一站在海边暗礁上,看着涛浪滚滚的大海,目光仿佛透过海面,看见了海底深处。 那里沉睡着一个心似海底针的人,一个心狠到愿意用自己的性命去开启苍龙七宿,算计死后十年天下大同的女人。 十二年前,浑身鲜血的妙龄姑娘穿过阴阳家的幻境星空,血丝狰狞的眼睛沉浸着与月光一样温度的平静冷漠,脚下走过的路血迹蜿蜒,颜色比砖面流转的星云还要醒目。她不肯轻易服输,不肯如焱妃所愿,不肯就这样让自己引以为傲的人生被毁掉,她说:“东皇阁下,我很遗憾,我愧对了您对我的期望,没能追回焱妃,她背叛了阴阳家,背叛了您,也背叛了我。” 他看着她从一个听话懂事的孩子,变一个成忠心不二的属下,从阿月变成月神,看着她一步步取代焱妃,成为接替焱妃探寻苍龙七宿秘密的另一个女弟子。 “你如愿以偿,得到安宁了吗……” 滚滚江海打起波浪,铺盖东皇太一的声音。 海水退潮,留下一条绣满花纹的海青色纱带,纱带只有两指宽,裹着淤泥白沙被卷上岸。 也许她得到了,也许没有得到,月神这波澜起伏的一辈子,除了她自己,谁又真的懂她心中所愿?安宁,对于一个身居高位,肩负重大使命,被命运束缚在天罗地网中的女人来说,太奢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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