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西此人,从小与木梓情同手足,像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却又与木梓十分不同。 木梓身上的那一股子我不好说是仙气还是妖气的东西太强势了,要冲天似的,我经常觉得他周身隐隐泛着光,有时候是金得辉煌有时候又紫得戳眼,好像就算他老老实实在柴米油盐里泡着,也泡不出根来。而朱西则相反,明明也有当祸水的样貌,又不是总做鸡毛蒜皮的琐碎事,但就是从小带给人一种奇异的居家感,往他身边一站,就会莫名其妙地收到“此人非常适合镇宅,应该牵回家去过日子”的指令。 朱西的父母都是大学教授,高调做事低调做人的那种,教养很好,所以朱西的教养也很好。他不止教养好,脾气也好,心眼更好,高三才勉强能控制自己不乱给天桥的假叫花子钱。 所以初中被敢爱敢恨的女同学逼到墙角精神几近崩溃时,我们都只逗弄着看他已经有胡茬戳出来的锋利面孔上浮起娇羞好玩儿,而不会觉得他是得了便宜卖乖。所以后来木梓替她把这朵他消受不起的桃花强行摘走,不小心碰卷了瓣,他为此好长一段日子没给木梓好脸色时,我们也只叹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果然世间爱只在基友间,而从不会怀疑他装怪矫情做戏精。 达结这十几年,若是换个其他人,我们必然一口咬定她这是碰上渣男青春喂狗的节奏,可是朱西……我替达结发愁的时候跟木梓感慨: “你说朱西得是蠢到了什么地步才能看不出来这么大一颗真心啊!” “他就是晚熟,真心长什么样子他还不知道呢,大概都以为是要给人逼疯那种吧……哪能认得出来呢。” 于是这也成了我们对于时光流水长大成人的期盼之一——看朱西什么时候才能认识真心这东西,然后蓦然察觉那人早已相伴十数年。 可这时光的大河往前奔流,不知道是不是奔进了我们这些年没预料到的岔道里。 此时我已经适应了灯光的眼睛对上了朱西的,像两块宝石,在夜里也能闪出粼粼波光。 什么时候起我与朱西间,从对方联系方式只是手机里众多几乎从来派不上用场的号码之一,社交平台上偶尔点赞,逢年过节群发问候,偶尔对方有大动向或出远门时关切一番的,这种交情,发展到了我听他说话会无故昏睡,而他守在床边如此默默等我醒来的地步? 难道朱西已见到了“真心”,而我,在潜意识里早把“适合”和“应该”养成了“热望”? * “走……吧……”达结摇着我的衣袖,满眼期待地望着我。她的眼睛圆圆的,瞳孔的比例大,剩下的部分又特别白,水汪汪的,看上去很像是某种鸟的眼睛,每次抬着这样一双眼央求什么的时候都特别能让人心软。 但我想起付之叮嘱我出学校前先跟她知会的严肃神情还是拒绝了达结:“就在学校吃嘛,五食堂楼上新开的那个餐厅听说可高级了,我请你。” 达结甩开我的手,成了只愤怒的小鸟:“谁要你请,那都开了一个月了还叫新开的?你又没什么事儿干什么老窝在屋里。” 我确实是没什么事儿,不过付之的事儿就太多了,我要出门去必定惹她操心,搞不好就要抽时间来陪着我,或者派木梓来陪我。我不想给付之添那些无所谓的麻烦,毕竟在学校待着挺好的,我也不是一定要出去逛。 达结猜到我的顾虑颇替我忿忿不平:“付之这给人当妈的癖好是娘胎里带出来的么?干脆把你系在裤腰带上得了,这也不像遗传啊,我看她妈没这基因。” “哎呦那可系不住,你高看我了。”我取笑达结,“你也就敢跟我这儿放嘴炮……” 达结小妮说话虽然常少根筋,但毕竟还是惜命,付之面前该闭嘴还是能闭得上的。就比如那天我靠在床头跟朱西面面相觑了不知多久后,付之进来递糖水给我喝,哄我再睡会儿。我眼睁睁看朱西低头退出房门,付之也没抬抬头,就好像这人只是我的幻觉。而我喝完了糖水居然就又困了,刚合上眼,就听达结气鼓鼓叫着付之的名字进了屋。不过光打雷没落雨,达结进屋后什么也没说,不用猜都知道是被付之当时难看的脸色给吓的。 “没事儿”我看达结还皱着脸又安慰她到,“开了一个月的餐厅你也不见得每道菜都吃过吧,我陪你去都吃一遍,还有别的食堂的,咱俩楼上楼下的多方便,去把以前没吃过的都吃一遍。再说咱们学校还有情人坡呢!”看小妮子还是面色不善,我又挤眉弄眼地下一剂猛药,“不用费劲往外跑,僚机在哪飞都是飞,该下嘴的在哪啃不是啃。” 达结的朱西过敏症已经发展出了过敏源自动联想的性能,这么句话说完,白皮包子就成了粉皮包子,嘤嘤嘤地捶了我几下,跑了。 虽说达结捶我是撒娇,但她的小拳拳分量在那儿摆着,力道多少还是有一点。我揉揉肩头,心里的一个可怕念头却被她对朱西多年不变的深情宽慰了几分。 那个可怕念头说起来荒诞至极,简直如天方夜谭一般——我甚至隐隐觉得朱西充满古怪,这种古怪更甚于付之和木梓那样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变化的古怪,而是根本连存在的根基都经不起推敲,活像是被人生编硬造出来放在我们生活里的。 他是木梓的朋友,可是木梓怎么会有朋友呢?即便有,不也应该是另一个竹林深处的人?光风霁月,浅浅地笑,或者不笑。和木梓在一块谁也不多说话,或者连见面也很少,全靠神交,木梓多怕吵啊,小时候大家连聊天聊久了都要避开他。 而朱西却从小活泼,即便近来明显比小时候沉稳多了也仍然是偏爱热闹的。他的心里从不揣着事儿,也不爱思考什么不见首尾的东西,有那功夫不如多跟同学打两场球…… 他俩是怎么发展出兄弟情谊多年不变的呢?或者说,他俩真得有那么亲密无间的兄弟情谊吗? 我知道,男生间的友情不大会像女孩儿那样连上厕所都要手拉手去,但毕竟还是得有些心照不宣的眼神交流,没事儿你撞撞我的肩,我弹弹你的头。我还依稀记得我围观过别家两兄弟的日常,明明也是勾肩搭背吊儿郎当,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哪像木梓和朱西这样你是冰我是风,你让我冷我使你凉…… 再说……我灵光一闪扑到桌边,从一摞草稿纸里抽出其中几张,那正反都密密麻麻的字迹是去木梓家偶遇集会后的几天我写的。 那些天我像个尽职的综艺编导似地试图写出一套完美的台本,竭力思考该怎么从任一个家常闲话切入到我关心的问题,木叔叔和辛阿姨对于我每个问题可能会有的每个答案,我怎样从那么多可能性中再不动声色地绕回我既定的问题上去,一环扣一环。对此成果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十分满意,只是一直没能顺利找到机会用。 那日的尴尬怕是能绕梁三千日,经久不衰,但凡一想起来都恨不得把这么些年欠自己的耳光都抽够本儿。其实他们背着我能说什么随便一想也想得出来,恐怕是木叔叔和辛阿姨终于回过味儿来,惊觉自家儿子居然是个三心二意的渣男,自家疼了这么多年的良善小女孩儿原来是杯白莲泡绿茶,而从小就辛苦坚韧的准儿媳竟比表现出来的还要更忍辱负重,为了把每个人都维护得好好的硬是打碎了门牙和血吞……这种情况下我该用什么样的面目见木叔叔和辛阿姨呢,该用什么样的心情对他们使用蹩脚的小心机套话呢。 我翻到台本第一页背面,看到页脚被我用红笔圈出来的两个关键词:“木梓”,“法国”。 法国…… 法语…… 我抽出红笔,用力地在后面添了二字——“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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