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城的秋天短得约等于没有,温度变化最剧烈的那天,我眼见着微晶早上穿着单衣出门没一会儿回来时脸就被风吹成了茄子皮,加了件加绒卫衣后安全感满满地走了,没过一会儿又被吹成茄子皮回来,如此,毛衫加上外套总算没在傍晚的薄雪中冻成人干:“嘿每年都有这么一天,我怎么就是每年都不长记性啊……阿嚏!” 平城的雪很好看,跟繁山小里小气的冰碴子不一样,平城的雪粗枝大叶却又轻飘飘的,不刮风的时候像是童话世界,刮风的时候像是武侠世界,反正无论怎么看都很浪漫。一夜之间,平城就被铺天盖地的浪漫覆盖了。 上次我偷摸去找木梓的事儿也不知道有没有传进付之的耳朵里,她这几天没有再嘱咐我出学校要先跟她打招呼,我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代表我的禁足取消了,还是她只是不想搭理我。 其实禁不禁足对我来说真得没有什么差别,我能去的地方就那么几个。角落的礼物盒还在那里放着,我伸手摸了半天,最后还是又抱起它出门儿了。 * “外面冷吧……你先喝杯奶茶。”木梓一见我就露出好看的笑颜来。明明我们已经很久没有正经地见过一面,连联系都很少,可看他的表现又自然亲切得像昨天才见过似的。 我做不到他那样,所以从他手里接过杯子的时候手指都有些放不对地方,指尖相触,两人都不太自在,杯子差点就从两只手中滑出去。 双层的玻璃杯,奶茶虽热却不烫手,杯底有个什么形状,这会儿只露了个白色的尖,像是雪山的山顶,很是好看。 这个好像是前几年朱西送给他的,我还依稀记得他不太满意,说朱西选东西的眼光娘唧唧的,朱西笑说这是在网上搜给女朋友送礼除了口红首饰包以外的高票回答,结果被木梓摁在墙上好一顿摩擦,第二天就让人给朱西班里捎了个礼盒。朱西班上的同学起哄着三两下给拆开后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通体金色,比手指略粗,一端呈椎形另一端还系着一条闪闪的金属长链的精致物件儿涉及到了一群高中生的知识盲区,只有一个知识面比较广的男生问了句:“这啥?肛/塞吗?” 朱西于是就这样在学校里火了一个高三: “你知道高三五的朱西吗?就收到个那个……肛/塞的那个。” “嗨你这消息来源不行……不是那玩意儿,是个口红,大牌,贵得一逼。” “啊啊啊谁?真得是朱西收到口红啊?” “我□□想起来了你同桌儿不是以前追他来着么?” “真的真的,我一姐们儿跟他一个班,前排观众,色号都看清楚了,基佬紫我给你们讲!我姐们儿当场就不好了。” “你们这些算什么?我给你们说他有个好基友,昨天我见他了,嘴角青紫青紫的,我靠男神下嘴超狠!” “还男神个屁啊,你男神已经有男神了!” …… 男神的男神的嘴角伤痕自然是出自男神,到底是怎么来的至今无从得知。 “在笑什么?”我闻言回神,木梓眼里都是我。 “没什么,想起来以前好笑的事儿。”明明是他曾带来的欢乐,我却没法对着他本人说出来。不知从何时起,他对我而言忽然成了一碗泡面,不吃的时候挺想念的,闻到别人泡也很心动,但真得自己泡来吃一口就够了,还不如一直在梦里馋着。 木梓的唇动了动,眉眼似乎也动了动,但不知是他动得太轻还是我又有了幻觉。过了一会儿他才出了声:“身体好点儿了吗?” …… 我扯嘴角:“好点儿了。” 其实我上次晕完醒来后什么症状都没有,唯一的后遗症就是两个膝盖都青肿一片,达结说我当时狠狠跪地上吓得她差点咬了自己舌头,我也觉得我见了两个法国小哥哥被人家帅晕了不说还给帅跪了这事儿太给祖国打脸了。 “你让人担心死了……”木梓摸摸我的头顶,手掌轻得像在摸窗外的雪:“以后出门别忘了带颗巧克力。” 我看着玻璃上木梓若有若无的映像点头答应,今天空气太好了,目光再远一点儿居然看到了一座雪山,和杯子里的一样只露个白色的尖儿。 木梓说:“平城的雪真好看。” 我又看着玻璃上的他点头,可玻璃上的他目光太远,远过了雪远过了山,我心头猛然一颤:“木梓,法国有什么?” “……埃菲……埃菲尔铁塔。” “你知道我不是想问这个。” “……那你想问哪个?” “我……” 我不知道。 他的父母忽然爱上了法国,朱西学法语,我被法国人帅跪了……连我这已经信马由缰起来的想象力也想象不出来这些疑问该怎么串连才能在问的时候显得不那么像个神经病。 忽有脚步声传来。 木梓的房间离家门不远,此时寂静无声听得清楚。 随之而来便是敲门。 木梓这回的的确确是皱起了眉,我问是谁他却不答,起身明明徐徐却有些晃晃悠悠。 木梓心细如尘,连身边人的脚步声都听得出,敲门的是谁他不看猫眼也知道。 我发力冲在他身前打开门:“朱西,法国有什么?” “法……法……”门口的人冷不防被甩了一脸生硬,所有的表情都僵住了,浑身上下只有上牙有意无意地碰了碰下唇,我无法分辨他是想说“法国”还是仅仅是无意识的咬唇。 我盯着他的双眼,他也在看着我。大大圆圆的眼睛平时总是神采奕奕,这次却好像对不上焦,说是在看我,又像是看穿了我。 我愣着,朱西愣着,木梓也愣着,一如一个月前我打断大家分享旅途轶事,时间像被冻住了似的,只不过彼时我站在这扇门外,此刻朱西站在门外。 * 我扒拉开手里那只塑料袋,笑出了眼泪:“专程给你送零食,哈?” 一瓶只剩三分之一的可乐,半拉还留着牙印的面包,也就一块黑巧还是完整的,可真是值得亲基友专程上门儿送一趟的东西呢。 “到底是我傻还是你们疯了?” 面前的木梓已经只剩个轮廓,我却抬不起手来擦眼泪,塑料袋仿佛有千斤重。 “斐然……”许久后木梓才开口,“你这段时间真得想得太多太敏感了,你……究竟想怎么样?” “我想……去治病。”我指自己的头。 “你没有病!” 眼泪落下后的一瞬间我见到他清澈的眸子,过去这么多年里,只要是他跟我说的话,我都全盘接受,从未怀疑过。我可以不信世上任何一个定理,不信任何一种权威,甚至不信任何一个神,我只信他,和付之,我的人生行进至今还没有什么事是他们俩联合诊断过后还出纰漏的。我从不曾想象,有一天,木梓信誓旦旦地告诉我我没得精神病,我看着他的眼睛,却无法相信他。 “那你说!我为什么不断做怪梦,为什么朱西会那么关心我,为什么付之不一刀捅死我,为什么……为什么我不爱你了?” “……你不爱……我了吗?” 他垂下头,就连深呼吸都比别人轻上几分。他的羊毛衫看上去绒绒的,像是刚出生的动物的毛皮,那是温暖的颜色,沾着屋中温暖的气味,可我却总觉得他刚从雪山顶上下来,还没来得及驱散寒气。 “很好。”又是许久的沉默后他才开口,抬起头时眼角泛红,唇角却挂笑,“这几年是你太辛苦了……你不爱我了也很好……” “我们分手吧。” “嗯。” 就像在一起时那般心意相通,我没想到分手时也能异口同声地提出,异口同声地答应,像两个刚被确诊了癌症末期的病人一样默契地知道,那就只能死了吧。 我一把扯他过来,踮起脚仰头。他的唇冷冷滑滑不像活物,我撬开硬邦邦却轻轻颤抖着的唇缝就尝到了茶香。我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手指能触到他的动脉,大概是被我勒到了,跳得狂乱。可这不够,我从未得到过他却已经要失去他了。胸前有个大窟窿狠狠地灌风,我哪知道怎么才能补得上,只有满身没处使的力气倾注在齿尖,咬破了他凉薄的嘴唇。还好,他的血是热的,腥腥甜甜,有股子安神药的味道。我用力吮吸他,不知过了多久,我再也吮不到他的血,于是我松开他,看他被憋得浑身发红,看他满脸满眼的泪水。 我们开始得不清不楚,发展得不三不四,结束得不伦不类,实在荒唐。但总算是,分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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