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之说会很快回平城,但我没想到这么快。 初二一早,我洗漱完从空无一人的水房回来时还没完全清醒,昨晚他没有让我跟着,或者说是我自己跟不住他,他太远了。我找了一夜的路,睁眼的时候跟刚跑完一个马拉松似的。这么迷瞪着走进寝室门就见付之端端正正地坐在我的椅子上,“我来接你,”她说,“走吧。” * 我跟在付之身后,她走得飞快,我得小跑。风在耳边呼呼吹着,虽然晨光照在脸上,但我还是觉得像回到了小时候那个怎么追她也追不上的夜晚。 看着她的背影,我觉得她好像在生气,但这种想法产生的一瞬间我就又觉得很荒唐。付之虽然小时候气性极大,但长大后已经不常生气了,我印象中她最后一次发怒就是中学在厕所打架那次,这几年取而代之的情绪差不多是烦,这也不太像。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我总算是追上她了,这一路上我先是有点不明所以,后来有些怕,到了这会儿我却也有点儿不知从何而来的烦躁。她拿钥匙开门,我奔过去想抓住她,但一时没考虑我俩武力值的天差地别,身动接着门动,她晃带着我晃,等我俩和门都停了动作的时候,我已经背贴门板,囿于她双臂间。 “付……付之……”我自己都能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付之的脸近在咫尺,连眉心细小的纹路都能看清,抿着的唇像是要有动作,但我被她一双眼里深不见底的寒潭溺住了,再没余力去关注其他。她太反常了,或者说,她太正常了,如同一台抽气泵,使我们周围的空气迅速离开,留下无可奈何的弱小猎物任她处置。 我觉得下一秒她就会用牵过我走过岁月的手指捏住我的脖子,果然,下一秒她的一只手就离开门板来到了我颈边。 其实我设想过这种场景,毕竟做贼心虚,每次在新闻里看到小三被虐之类的事件我都会不自觉把自己代入其中,想象自己是不是有一天会被当街暴打得鼻青脸肿,甚至被扒衣示众什么的,每次我都会被自己吓得直掉眼泪。但除了木梓第一次牵我手的那天外,我所有可怕的想象里那个向我讨要的人都只是一个名字,一个符号,那个“付之”无法与眼前这张活生生的面庞画上等号,此刻复杂的情绪也非想象带来的纯粹的恐惧羞耻能够企及。 时间被无限拉长,长到我觉得把人生之路重新走完了一遍,那只手才触到了我的皮肤,并没有放在我的脖颈上,而是落在了脸颊。其实也对,付之根本不需要动手,只眼神就能把我烧成灰,冻成渣。但她接下去却连眼睛也闭上了,她的脸无限靠近我,擦蹭着我脸颊过去,最终把下巴搁在了我的肩头。 她说,“我在。” 对啊 ,她在。我长在她的根上。 她说,“你搬过来吧。” 我应,“好。” 她已经在这里住了三年,终于在我和木梓分开以后才向我提出邀约。我何德何能,使她连给我个温暖坚实的家都给得如此掐算时机小心翼翼。 我很少抱她,竟不知她的腰搂起来比看上去还要细,就算裹着厚重大衣也无济于事。心念一动,我又放开了她,一层层撩起她衣服的下摆,手伸进去。刚触到她时她的肌肉猛然一缩,但旋即又放松下来,没说话也没有动。我一路顺着脊柱轻抚而上,终于,找到了。 那个烟疤。 三十儿那夜我在睡梦中想起来了,那天在学校厕所,第一回合结束后领头烟花出门的时候说,“来日方长,你,和她,你俩小心点儿,走着瞧。” 我不确定烟花头是否真得说过这句话,这些年我一直以为自己根本就从来没听见过,于是我的手指抚在烟疤上问,“来日方长?” “嗯?”付之愣了片刻,但很快又回应我,“没来日了。” * 平城是一个怎样的城市呢。 大。大约有三五个繁山那么大。出门办个正事简直令人头痛。 吵。刚到这里的时候都感觉自己的脑子里像是被人塞了个二踢脚。 快。饭馆上菜上得快,街上行人走得快,大楼建得快拆得也快。 独。人和人之间仿佛只有擦肩而过,“盘根错节”在这里只能用在商界和政界。这里的人好像没有童年,也好像没有老年,只是在人生中的一段年富力强的日子里,漂洋过海翻山越岭挤到一起,拼搏,争取,追求。很多人在这里定居,但说起家来,都会首先说另一个地方。 我就是这样,我始终坚定地相信我是这里的过客,我的家在繁山,或者在付之所在的地方。 不曾想,我在这里,找到了我的家。 春节假都来不及放完我就又投身实习大业中,湖江文化挑头举办了个叫大浪杯的文学赛事,声势浩大。节前一堆文书工作这会儿收了尾,节后是参赛者们到了场,各种跑腿的事儿压在我们小实习生的头上,整日跟着不同部门的不同人来回奔走,感觉自己像个陀螺,还是广场上的那种,谁的鞭子抽过来我都得兢兢业业转三百圈。 那天我被一鞭子抽到一条叫桐林大道的地方,出租车经过时我的心不受控制地颠簸了一下,我不禁捂住胸口,身边带我的小姐姐连忙从包里掏出块巧克力塞给我,“今天时间太紧了,你还没吃饭吧,小心低血糖。”而下午忙完了事再次途径那条街时,我的心再次不受控制地颠簸了一下,小姐姐让司机靠边停车,“今天的事也差不多了,你先回去吧,材料自己尽快写完就行。” 我就这样被她放在了这条街上。 这是平城的老牌富人区,现在风光不再,但相比别处明显宽而平整的巷子,富有设计感的低层低密度住宅楼,以及粗大笔直的行道树都能显示出往日荣光。可这里跟我,毫无交集。 我不辨方向,只能随便乱走,没几步就情不自禁地停了脚步。 枯了的草坪,叶子掉落的树,像教堂一样高高拱起的小区大门,门边的果蔬店,甚至坐在小区值班亭里的大妈…… 他们,它们,我都很熟悉,熟悉到像是深深印在心里的。 就像那条蓝色的裙子,很长时间以来我没有想起过,可在看到的一刹那他们全都在我心中复活了,被重新染上颜色,注入血液。 这是谁留在我身上的电波呢。 我记得那排大树中穿插了两棵细小些的,记得果蔬店的老板是个泼辣矫健的小个子女人,记得小区门口的通知栏玻璃缺了一角,还记得那个大妈总是站在值班亭门口,对每一个进出小区的人微笑点头……就连我住了三年的学校我也未能有这种感觉,在我生命中,唯一使我感到如此亲切熟悉的地方只有一个——家。 我好像被雷击过一样停在拱门前整理了很久思绪未果,但脚步倒是先活了过来,我像被一条隐形的绳子拉着,不需要自己思考就向左转,走到了一个半掩着的单元门口,径直上了楼。 脚步声熟悉得像自己的脉搏。 我几乎是无意识地出现在那扇门前的,那扇布着灰尘的门前散落了几张小广告,这些仿佛都只为了向我说一句话——嘿,我在等你回来。 我终于知道蓝色裙子里掉出来的是什么。 原来它藏在这巨大城市的一角,这么隐蔽,这么渺小。 咔! 门就这样毫无意外地打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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