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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被打开的瞬间就有一股气味扑面而来,绝对算不上好闻,那是……怎么说呢,过去的生活。以人身体的味道为基调,鲜活得仿佛还带着温度,被腐烂的一揽子物品裹挟着齐齐发酵,使我鼻酸眼辣,差点儿泪流满面。  按说这种时候我该立即把门再关上或者至少迅速掩住口鼻,但我身体的自我防卫功能好像突然坏掉了,等我察觉自己反常的时候,我已经进屋关门,用面对肺活量检测的架势贪婪地把这里污浊的空气竭力吸进了肺里。  可是不够,还不够!  我咬紧牙关不愿它们完成在我身体里的循环,我一丝都不愿放走!我想让它们原模原样得被我吸收,被我保存,一直,永远。    但我做不到,做不到。  人不可能把自己憋死,人就是这样,就算再怎么厌世再怎么想死,有那么一口能吸的氧气就一定会去吸。我笑,我身体的自我防卫功能总算还没彻底报废,笑着笑着就笑弯了腰,肚子疼,两肋像被插了刀似的,什么东西在流出去,什么东西又灌进来。  手撑膝撑得久了,双膝开始隐隐作痛,支起身体时天旋地转,我下意识去捂脸却湿了满手,回想一番,脑海里却是一片空白,自己也不知道那到底是汗还是泪。    过了一会儿后我再也闻不到那种气味,没了刺激源,我变得稳定了一些,思考能力也回来了一点点,于是我开始奇怪,为什么我会先向后转头,就好像知道那里有块小黑板一样。  小黑板上有一行字:晚上想吃土豆烧牛肉。  字迹已不太鲜明,连笔锋都几乎没有,圆滑得像河滩里的九块鹅卵石,也不知道是原本就如此还是被时间磨成了这样。那几块石头我看着十分熟悉,但稍一想又觉得大概谁来看谁都会熟悉,就如土豆,大众基本款,和什么菜一起都十分相得益彰。  这屋里此刻就有两只土豆,进门左转是厨房,缩得皱皱巴巴的土豆就在台面上。  是我放在那儿的。  两颗土豆四块八,我给了五块钱,于是泼辣矫健的老板娘搭了根葱,此刻也静静躺在台面,干得感觉看一眼就要掉渣。  正如我的心脏。    *  付之踩风雪而来的时候,按时间来说已经是第二天,虽然入春已经不短了,但强弩之末还是给了她一身凌冽的寒气。她进屋的刹那我感到了她克制却依然明显的颤栗,大概也是被那股味道呛的,或者是急的。  她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加完班回家却不见我使她十分诧异,她问我是不是也加班了,要不要去接我。电话那端的声音如一支满弓上的箭,只待瞄到我的方向就能破风而来。但我打断她,“我不回去了……我回不去了……”我说,“付之,我找到家了。”    这些天我一直住在付之那儿,那把钥匙就挂在门后的挂钩上,付之问那是哪里的钥匙时,我反问她,“从一件很久不穿的衣服里掉出来的,我也想不起来是哪儿的了,你知道吗?”  付之把挂在门后的外套叠得整整齐齐才放进脏衣篓,边放边说,“我哪儿能知道。”  我发自内心地说,“我觉得你什么都知道。”  付之从柜中拿出了换季的薄外套,在门后一件件挂得平平整整,挂完了才走回我身边,抬手在我脑门儿上弹了一弹。    此刻我想再问她一次,你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答案,付之永远不会让我失望,我只是……忽然也想看看她手足无措的模样。  这大半年里我头昏脑涨得快要连梦境和现实都分不清楚,我快要不认识身边所有的人,我甚至快要认不清自己。可是付之,我的姐姐,她说没关系,我太累了,我不需要看医生,不需要别人的帮助,她说,她在。  我信她。  所以我想听听,站在这样一所被凭空而降的钥匙打开门的凭空而降的屋中的她,打算怎么告诉我我没病。    但付之什么都没说。她只看着我。  付之的双眼总是如一汪冷冷的陈潭水,静静得不起一丝波澜。她不出声,她面无表情,但我知道这回不一样,她只是在忍着,因为我也在忍着。我同样不出声,但她能听见暗流涌动,因为我也听得见。  池底的腐土烂泥全都浮上水面。  我们在水中角力,如两根绝望的水草互相纠缠着要一同耗尽最后一丝氧气,她试图以沉默让我相信天上什么都能掉的下来,包括房子,而我试图以沉默告诉她,我也许傻但并不是个洋娃娃。    我此生唯一与付之僵持的这一场,胜负无从判断,却使我初尝针锋相对试探人心的滋味,像挖好陷阱藏在附近等猎物一步步掉进去一样,竟然十分诱惑。  我指向相邻的两扇门,笑问,“你住哪间?”    付之的大脑运转时发出咔啦咔啦的声音,就像没上油的机械。我耐心听着,等它停下。  它果然停了,不仅停了,还任零件噼里啪啦散落满地。  付之抬手在我脸上捏了捏,之后经过我,无声地走进了靠外的那一间,关了门。  我在原地坐下,后来坐累了我又原地躺下,我一直看着那扇门直到天亮。  付之几乎是和太阳一起出现的。她打开门与我对上目光,只一瞬间。  她的衣服头发丝毫不乱,就像是在里面静坐了一夜。高跟鞋哒哒哒地响,她打开了屋里所有的窗,清晨的冷风穿堂吹过。  鞋跟落在我面颊边又离开,多一秒也未停留。  她离开后我扶着墙站起来挪到窗边,眼睛疼得厉害,但我一眨不眨地追逐付之的身影。她正要出小区门,步伐稳健而潇洒,风衣下摆被风托起,要是换个季节配上点落叶就是武侠片里的镜头了。就只是中途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    *  去年我有节选修课,任课老师专门请来了一位极富盛名的老学者为我们讲了一堂,主题是近乡情怯。老学者学富五车,从汉语言文学到其他语言再到心理学社会学后来又回到汉语言文学,说文解字,诗词歌赋,洋洋洒洒两小时,讲得是真好,我听得是真瞌睡。  我不懂,家有什么好怯的,文人就是事儿多。  此时方知,还是我自己太年轻,拿衣服。  懒惰如我,居然也能记下前辈每句话把每件工作做到无法再做的程度,使一位吹毛求疵的部门负责人都表扬了一句。而这一切都只为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于是一周过去,我都还只是在这间屋子的客餐厅里活动。    这间屋子一百平不到的样子,方正的两居室,采光极好。  我在这里生活过,或者说,这里是我和他的家。  每晚加完班回来,我开门拥抱一片黑暗,惨败的楼道灯只能洒到脚边一块儿,但仍让我觉得安心而妥帖。我对空气说我回来了,之后开始小心翼翼地探索,只比前一天多一点点。    今天我一打开电视就弹出数据源,点了继续播放后画面里在演一场皮影戏:  【女】:……碧水,搅乱了苦心柔情荡漾。为什么春天每年都如期而至,而我远行的丈夫却年年不见音讯……  【男】:离家去国整整三年,为了梦想中金碧辉煌的长安,为了都市里充满了神奇的历险,为了满足一个男儿宏伟的心愿……(*注)    我兴致勃勃地看下去,直到就那样在沙发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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