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于唇齿

座中罹舢摇了摇头，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本来觉着有人拿她说书比较新奇，谁知他们只是借用她的身份完全拟造了另一个故事，尺水丈波，却也是能用来解解闷的。　　“当年除了在将军面前，我何曾化成人形过，不得不说，凡人的想象力是极好的。”罹舢无奈道，一手把玩着白玉做的茶杯，思绪回到了从前。　　阿恒听到罹舢这句话，心情竟是格外的好，眉眼藏不住喜悦：“吃点心。”他将面前的盘子移到罹舢跟前，看着她听话的塞了满满一嘴，“等会儿天黑了夜市更热闹，你想要什么就告诉我，我都买给你。”　　罹舢点了点头，舔去嘴角余屑后漫不经心道：“我觉着将军比一万年前对我更好了。”　　阿恒轻轻敲着桌面的指尖顿了顿，扯出笑容不敢作答，沉默许久缓缓开口：“错觉，你要记住不论从前现在，你都是我放在手心的人。”只是不同的是，如今你成了我放在心上的人。　　很多年前他一直都觉着自己在感情方面是个清心寡欲的人，纵使与罹舢朝夕相处也不曾多想半分，可偏偏直到失去了才恍然大悟，什么时候真的有位姑娘成了他不能失去的人，只是那时还不能算喜欢，后来终于在崇吾山谷等到罹舢的转世，阿恒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出于感激还是出于习惯，想把他平生积攒的温柔都送于丫头，生怕哪一日又来不及记住她眉眼带笑的样子。　　罹舢你知不知道，倘若昆仑镜在我手中，我一定会回到一万年前告诉当年的自己，要珍惜陪在你身边的姑娘，阿恒想。　　罹舢看着阿恒的侧颜，满足的咬了一大口点心。　　　　时光走的匆忙，夜幕降临的无声无息，阿恒默不作声的跟在罹舢身后，为她付完她从小摊上顺手拿走的东西。　　罹舢的兴趣似乎与寻常姑娘不一样，胭脂首饰吸引不了她，糖人点心难得入得了她的口，阿恒问她好不好玩，她却能脱口而出几句好听的话，是她自己都不曾多想的：将军在我身边自然好玩。　　事实上她不是没有初入凡间的新鲜劲，只是还剩不到一日的时间，她更愿意多看将军几眼。　　……　　“将军，这个头绳送给你。”　　“我不喜欢红色的。”　　“我觉得挺好看的。”　　“你再帮我多选几个，日后我换着用。”　　……　　阿恒忽然觉着他与罹舢成了老夫老妻，聊到的都是最平凡的事，却成了最美好的时候。　　　　崇吾山谷　　时间就这么不知不觉中过去了一小半，快到阿恒甚至来不及告诉罹舢哪间酒楼的饭菜好吃，哪家茶楼的戏曲好听，还有她看见的“风月楼”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将军你在做什么啊？”　　“你日后作战时的铠甲，它可以为你挡下许多的利刃。”借着黯淡的烛火，阿恒认真的穿引一针一线。　　罹舢好奇的打量着将军的房间，被案上的画像吸引了视线，画上分明是她的真身，笔精墨妙，丹青过实。　　“将军为什么要画我的真身，我觉得我人形也很好啊？”罹舢情绪稍稍有些不满，至于为了什么也说不清楚。　　阿恒轻笑一声：“你龙身很威风啊。”况且我为你画过很多人形图的。　　后一句话阿恒没能说出口，因为我怕我什么时候就忘了你的容颜，所以一次又一次的将你模样刻在心底，其实又怎么会忘记，毕竟你是罹舢，不是与我萍水相逢的人。　　罹舢撇了撇嘴，没有再抱怨阿恒的不解人意。　　　　后来夜很深的时候，阿恒几次劝罹舢去休息都被她拒绝的干脆，他不得不放下手中的软甲，哄着罹舢回到她自己房间。　　“将军你干嘛，我都睡了一万年了，现在一点睡意都没有。”罹舢被阿恒按坐在榻上，挣扎着起身后再一次被按下去。　　“你好好休息，我在这儿看着你。”好好看你罹舢这一世的最后一夜，从此世间再没有战龙陪在他左右，说要带他游遍河山万里。　　罹舢转着双灵动的双眼，轻声道：“我就与你说最后一句，你坐到我旁边附耳过来。”　　阿恒从她眼中便能看出她的小心思，依旧浅笑一声听话的坐在罹舢身边附耳过去。　　“我跟你说……”　　罹舢的嗓音轻柔了许多，阿恒只感受到她口中呼出的余热在耳边久久无法散去，痒痒的，略有湿意，他还来不及反应，眼皮却越来越沉，整个人都倒在了罹舢身上，这种感觉很不好，分明意识很清楚，却睁不开眼，连手指也无法动弹。　　罹舢理了理他身后的长发，任由他靠在自己肩头：“我有许多话要讲，但我不知道该如何对你开口，因为我怕看见你的反应，所以现在你认真听着就好。”　　她将将军放在榻上，为他盖好被褥后方才起身站在榻边，看着将军好看的眉眼，开始去回忆从来都被她小心翼翼放在心头的故事。　　“我这一万年每天都在重复一个梦境，想清醒却醒不过来，我梦见将军与穷奇的最后一战，那时将军浑身是血的跌落在地，连与我说最后一句话的机会都没有。”罹舢顿了顿，“我一直在想，大概将军再也见不到我了，时间久一些，他是不是还能记着我的容颜，所幸我这最后一日是有将军陪在身边的，罹舢已经很满足了。那日你的死讯在三界传开，可那些天神非但不感激你的浴血奋战，还摆宴庆祝那场浩劫的结束，我一气之下毁了庆祝宴，烧了天帝的茗阳殿，他们没能把我怎么样，也终于拿出了浮沉盏。”　　罹舢缓缓伸出手，试图碰一碰将军清冷安静的容颜，最终只是顿在了空中，不敢逾越半分。　　其实这件事阿恒后来是听说过，只是那时想找这个傻丫头说清楚，让她改一改坏脾气，也无从说起了。　　云亦庭向来冷清，我习惯了你陪在我左右，不需要其他人过来打扰，况且天神大都性情寡淡，不会把我的死看得很重，我也正是看透了这一点才不愿再处理天宫战事，阿恒想。　　　　罹舢扯了扯唇角，渐渐笑意变得释然，“我思来想去，还是觉着将军骗了我，将军这种性格怎么会特地去找上古仙灵来祭奠浮沉盏，所以我决定亲自去红门殿将浮沉盏抢回来，再为你点燃一次。将军向来很会照顾人，罹舢希望将军日后也能照顾好自己。”　　罹舢从来是行事果断的人，做事不计后果，她可以在众天将前死死的咬住穷奇的脖子不松口，也可以喷出一场大火然后堵住天神逃离的出口，只是始终是条单纯的黑龙，她知道十几万年来谁对她最好，她知道她该报答谁，然后倾尽所有去偿还，不论结局如何不尽人意。　　罹舢随即毫不犹豫的转身，却被身后浑厚的嗓音牵住了步伐，动弹不得。　　“你就这么想浪费掉我渡给你的那四万年寿命？”阿恒何时已在榻上坐起身，他整理着袖口不徐不疾道，“你修为虽在我之上，可这点法力我还是能破解的。”　　“什么四万年寿命？”罹舢隐忍着莫名的火气，回身质问阿恒。　　“自然是你剩下的日子。”阿恒不经意的撩动自己的龙须发，回答得云淡风轻，“渡灵之术违背了生死之命，我将四万年寿命渡给你，死后无论用何种起死回生之术都救不活，包括浮沉盏。反正现在说什么也没有用了，有没有浮沉盏我剩下的日子都不长，你就替我过好四万年的时光，让我能安心的在云亦庭度过余生。”他走到罹舢身前，微微俯身打量她百感交集的神情。　　将军美如冠玉的容颜近在咫尺，罹舢能透过他好看的瞳孔看清自己，她不由得移开视线，冷笑一声：“四万年？江恒你也太胡闹了吧，寿命这种东西能随便改的吗？我活了十几万年了，你才几万年？”　　罹舢唯一一次做出长辈的模样训斥阿恒，分明是极其不满的情况下，却显得莫名可爱，阿恒轻笑一声解释道：“那么长的寿命我用不了，以前我还能告自己我在等一个人，现在我要那么多年又用来干什么？凡人一辈子不过几十年，他们照样过得满足。”他承认有些话说出口连自己都觉得可笑，他明明还有喜欢的人，他想把她娶到手然后余生共渡，只是两个月太短，他更怕留她一人在世间。　　昔日一心只想救罹舢，把生死之事看得很淡，如今想陪喜欢的人多走一段时日却没机会了，说不后悔是假，只是再怎么后悔也没用了，倒不如在她面前装得淡然一些。　　“那不一样……”　　“罹舢你告诉我，你觉着我再活四万年还能干什么，那个时候你不在身边陪我说话，我也不愿找妖魔打几场小架，青舟美酒的日子固然逍遥，可我也会厌倦几万年如一日的平淡，我若有想追求的东西自然不会轻易放下，我若没什么想要的……便什么都不在意了。”我只遗憾不能多陪丫头一段时间。　　“说得倒是轻松，你就狠心让我独自替你走完这漫长的余生？你明知道我除了空有一身修为，除了会发发脾气就什么都不会，我又如何能过好这一生？”罹舢已经忘记只身遨游天地的感觉，她不敢想象有一日会再次眼睁睁的看着将军在眼前睡去，只是那时如何都叫不醒了，她攥紧手心强忍住几欲崩溃的情绪，“你以为你当初得到的是谁的帮助，是你想抛弃就能抛弃的吗？你知不知道你留我一人在这世间有多残忍，我喜欢你啊，将军，不论是作为罹舢还是非羽……”　　我喜欢你，很多年前就想告诉你了，不管你接不接受。　　罹舢哽咽的忍住眼底温热，固执的将视线从阿恒的容颜移开。　　阿恒一直不清楚罹舢的情意，如今也是恍然大悟，所以这辈子也算满足了。他沉默的看着罹舢扔下平日里的高傲，仿佛是撕去一层皮囊，也疼入了他的心里。　　他张了张口，想安慰几句，却又不得不故作轻松道：“傻丫头，我知足了。”他将她拥入怀中，无论如何都不愿松手，“我也喜欢你。”　　阿恒不知道罹舢有没有听见后一句话，他只感受到她在自己肩头沉沉睡去，没有动静。　　“好好睡一觉，醒来后就不会这么难过了。”他轻轻拍打着罹舢的后背，像在哄一个小孩睡觉。　　　　我没有听过多少说书人口中的故事，却也知道谁都不愿成为人人掩袖自泣的人物，我知道我错得离谱，我知道我终于成了被听众痛骂几次的角色。　　丫头，凡间有一句话说得真对，有些人直到快要失去了才知道珍惜谁喜欢谁，我想我与他们的区别仅仅在于，我是神仙。怪我明白得太迟，再也给不了你想要的东西，从此以后真的要一个人照顾好自己……　　　　沈府　　小晗在门外守着北北又是一夜，沈老爷几次心疼地劝女儿回屋都被拒绝，她说怕师父又突然不见了，沈老爷虽说回府后一直未见着顾先生的面，却也清楚自家傻女儿既然这么认真，那么里面的人一定是真的，他就算再怎么生气也不好说顾先生的不是。可怜的沈老爷还不知道，小晗对她师父已不止于师徒之情了。　　顾北扶着额头在桌上小憩，刚要入梦就被阿恒叫醒，看着他怀抱罹舢便很识趣地出去了。　　　　“醒一醒……”再一次看见小晗趴在石桌上睡觉，顾北无奈的坐在她身旁将她轻轻摇醒。　　“北北……”小晗揉着惺忪睡眼，伸了个懒腰，脸颊尚有手腕带着的手链留下的印记，“你吃。”她慵懒的将桌上糕点推至北北眼前，许是吹了一夜的冷风，嗓音有些沙哑。　　“你再在这个地方睡下去会着凉的。”他漫不经心的拾起一块糕点，心思里却不再是吃的那般纯粹。　　小晗拖着脸颊饶有兴趣的打量着北北不在状态的样子：“你若让我进去我就不在这里睡了。”　　“你自己没有房间吗？”　　“可我得守着非羽，江恒临走时交代的，所以就算这儿有你我也不放心。”　　北北移开与小晗交汇的视线，不自然地望向远方：“随你怎么想。”　　天际渐渐浮起鱼肚白，周身雾气渐薄，千万道金光透过云层洒向沉寂已久的人间，何处传来孩童的欢呼声，许是又不用去书院晃着脑袋念四书五经了，有小丫鬟躲在角落偷看北北被阳光照得透红的容颜，又被小晗一个犀利的眼神给瞪了回去。　　新的一天总会开始的猝不及防，美好与否都需耐着性子走完。　　　　阿恒眼睁睁的看着罹舢的仙灵化作龙形，带着强烈的金光钻入丫头的肉身，那光芒愈发刺眼，久久没有消失。　　从此以后你三魂七魄齐全了，阿恒垂下双手，想扯出笑容却如何都办不到。　　他这一路走到现在，跌跌撞撞就是不愿回身去看自己活得有多狼狈。　　都说凡人最怕隔世经年，神仙最怕人走茶凉，有时候他真的应该好好反省一下自己怎么就忍心有一日闭眼不问尘世，然后也不管丫头是否活得周全。　　阿恒看着丫头的眉眼入了迷，他想起曾一次次的拿起修改过无数次的画卷观赏，原来那时便已移不开视线。　　阿恒转身，自知领略了什么是最好，此后的风花雪月都不堪入目。　　凡间红尘客说的一句话没有错，有些事止于唇齿掩于岁月。　　　　小晗看见阿恒推门而出时着实万分不解，不过想想他是天神，来去无踪很正常，便没有多问。　　“丫头很快就能醒过来，我交代几句就走。”　　小晗不满的站起身：“你要走？”　　阿恒淡淡开口：“还劳烦沈小姐替我转告她，从今以后我不会在崇吾山谷等着她来找我喝几杯了，她若问为什么，就说我嫌弃她，我可以陪她走一场落魄，可我着实不能接受她的喜欢，毕竟她是魔族人。”　　“你什么意思？”小晗忍住冲动质问道。　　“意思就是，我陪不了她多少日夜，倒不如让她再也看不见我，然后总会淡忘，不至于我死后还惦记着我一辈子。”阿恒喉结滚动，想了许久，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沈小姐不必让丫头存在希望，否则会害了她。”　　“怎么回事……为什么事情突然就变成了这样……”　　阿恒轻声自嘲：“先前是我疏忽了，忘了我年限已到，分明活不了多长时间还要把什么都写在脸上，现在又要对你交代清楚，早知道当初就让她离开，无论如何都不寻来了……”他无奈的摇了摇头，消失在光晕下。　　“江恒……”小晗攥紧的手心又松了松，回身看见石桌边吃着点心的男子何时也不见了身影，她垂首，欢喜不甘都藏入了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