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那天后来草草散了,马总和皎皎也不知是谁在搀着谁,反正相互搂着恩恩爱爱回了家。 我给周甘宁当代驾,上车没多久,他在副驾上睡着了,或许是喝多了,或许只是没什么想聊的,于是一路沉默地开回了我们共同的小区。 我也没想到,那顿羊肉火锅,会成为那几年里,我们的三个人的最后一个“周末聚会。” 接下来的周末,我被光荣通知了北上出差。 给我下达通知的人是周甘宁,他在部门例会的结尾,当着全部门同事的面宣布: “今年集团公司的战略规划重点就是这个药品研发项目,目前我们要负责的是与两位外聘生物学专家的接触沟通,以及后期跟进薪酬待遇的相关工作。集团为对这个项目非常重视,单独成立了服务工作小组,由孙副总亲自主持,我们部门将派出我和郁芸生两人加入这个小组,之所以选她,是因为她的教育背景和工作经历更便于与京大的专家团队沟通,所以她将暂停手上的校招和培训工作,和团队其他同事一起赴京,下周起开始在北京的工作。” 我就这样,被突如其来的工作机遇给砸回了北京。 八月底的京城,已经隐约有了秋意,晨起和入夜的凉风,悄悄地爬入了京大的红墙碧瓦间,将那些挂在墙角檐边的绿藤轻轻摇晃,温柔又婆娑。 这里是我生活了四年的校园,湖畔的柳,岛上的枫,漫墙的藤蔓,塔底的青砖井石,哪一株哪一寸不亲切? 故园重游,免不了钻出几分物是人非的伤感。尤其是走进生命科学学院大门的那一瞬间,我突然有了近乡情怯的矫情与紧张。 我亦步亦趋地跟在老板同事们身后向大楼深处走,要去拜访我们的合作对象。 途经二楼一间办公室时,我的脚步还是顿挫了,不由自主地向它张望过去。 那是间门窗紧闭的办公室,门上挂着“范岳教授”的牌子,灰扑扑的。 这是学院配给范岳教授的办公室,但它常年处于废弃状态,因为范爷爷已经在野外扎了近三十年了,保护基地那间堆满了书和仪器的旧营房才是他真正的办公室。 反倒是当年我回来学校准备考研,曾经把眼前这间办公室当作自习室用过一阵子。我来之前,范爷爷忘了把这个屋的钥匙扔哪了,他还专门打电话到院里托人给我配了副新的,大伙都笑他老人家假公济私得太招摇。 一晃三年,物是人非。 我知道这只是间空荡荡的办公室,范爷爷不可能坐在里面,我的师哥师姐苏姨牛婶他们更不可能在这里出现,然而想念与羞愧的情绪还是在瞬间涌上心头,它们交织扭成了一股沉甸甸的力量,狠狠地施加在了我的脑海与心中,连鼻头眼眶都跟着酸痛起来。 我停下了脚步,想缓一缓等这阵狼狈的情绪过去。 原本走在前面的周甘宁突然也停下了,走到我面前,低声问:“你还好吧?” 我赶紧把鼻子一吸,摇了摇头,示意他快走跟上。可是不知道是生科大楼太安静,还是我那一鼻子吸得太大声,居然引得走在最前面的大boss孙维禹也停下脚步,一众人等回头看向我。 我实在没脸迎接老板们疑惑的目光,低着头快步追了上去,强装没任何事情发生。 此番出师京大,有实权派二老板孙维禹压阵,各部分的工作都还算顺利。很快就和生科学院的两位特聘专家达成了合作协议,并就很多具体问题开始了磋商。我的直接上司周甘宁再次展现出他作为一个人际高手强大的协调组织能力。孙维禹似乎也很器重他,走到哪都带着他,两人各种场合频繁地低头耳语商议事情,有些瞬间我甚至都要忘了——出发前,他们还分属于两个对立的利益集团。 我呢,只是周总监的跑腿跟班,完全没有发挥出任何“教育背景和相关工作经历”产生的作用。我曾心虚地问过一次:“总监,对我还有别的安排么?” “没有,你还想干些什么?”他挑眉反问。 “不是,我不想!我就是……觉得自己没为团队做出什么贡献。” “都还没学会走呢,就想着贡献了?”他斜睨了我一眼,“带你出来是攒见识的,多看!多学!” “哦!”我为自己辜负了领导的栽培苦心而惭愧,从此收拾起伤春悲秋的故园情怀,全情投入我的跟班工作。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 就在我孜孜不倦、心无旁骛地想学着做好一份跟班工作的时候,我的老板周甘宁却突然被远在花都的太平公主紧急调回了,说是有要务等待他处理。 周甘宁撤得很匆忙,团队上下都没有做好准备,连孙维禹都流露出了愤懑又无奈的情绪,我的直属上司一走,孙副总那份不快之情就响当当地掉落在了我的身上。 周甘宁临走前把他的工作内容对我做了简单交代,于是孙副总顺理成章地把我当成了周甘宁的替代版本。 “那个郁,你把林教授的几个在读博士生都接触一下,物色合适的,看明年有没有机会挖来我们的研发中心。” 孙副总嫌我的名字难记,就只记住了个姓,于是我便摇身一变,成了“那个郁”小姐…… “那个郁,严教授给我推荐了一个人,在普林斯顿做分子生物研究,暂时没有回国打算,我想约个面谈,你给我做个特聘薪酬的方案,要有针对性的,对她这种女科学家有吸引力的。” “郁,李博那边我面得差不多了,你跟进沟通入职细节吧,注意沟通技巧,他性格比较内向封闭。” “郁,我要的背景调查做好了没?!” “郁……” 郁郁郁,我是骡子吗? 孙维禹这个周扒皮,连一刻卸磨喘息的机会也不想给我,布置的全都是些接天探地的狠差事,我不过是个入行不足三年的HR菜鸟而已,孙副总这架势,俨然是要将我当一个资深HRD来用了? 心中不平,但想到我的恩师周总监此番带我出来历练栽培的苦心,又不甘心认怂求饶,于是心头一凛,决心就算跪着也要做出点成绩来给这个"千年二掌柜"看看。 常言道,你的决心有多大,你的成就就有多大。 我真是用行动证实了这句名言的荒谬和不负责。 没有经验与技巧,再大的决心,都只会化作孤勇和莽撞。 我果然,品尝到了屡战屡败、屡试屡不验的滋味。 所有我直接、间接地接触过的与项目相关的科学家、研究员们,似乎都不太乐意搭理我。 他们有的觉得我不够专业,有的又嫌我不够灵活机变,更有听完姓名就转身不再理睬的。 这与之前周甘宁在时的工作局面,大相径庭。 除了工作沟通上频频被冷遇,我还不得不面对孙副总对我的另一项更艰巨的工作安排——陪同应酬。 团队明明有专门负责公关的女同事,可是孙维禹却坚持要我也一起登上酒桌,与那些需被打通的关节上的人物们觥筹交错,理由是之前周甘宁这方面做得不错。既然我什么沟通对象都搞不定,就应该到最原始的酒肉场上重新学习。 我的挫败值终于聚集到了爆表的临界点。 某一天晚上,在一个酒局上,我被合作单位的同行们灌下了半斤白酒,天旋地转之中,我扶着墙壁,蹒跚错步地挪出了那间包厢。 然后,跪在雕栏玉砌的酒店洗手间里,昏天黑地的吐了起来。 吐着吐着,胃渐渐空了,意识也恢复了一些,竟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越哭越汹涌,到最后只剩干哑无力的空嚎。 在污秽刺鼻的空气中,在那奢华闪耀的酒店洗手间地板上,瘫坐了一个涕泗横流,一事无成的我。 吐空了,哭哑了,眼泪也流干了,我挣扎着爬起身,拉开厕所隔间门,打算离开。 却被洗手台边站着补妆的一个女人转身拉住了。 她扶住仍摇摇晃晃的我,仔细盯着我的脸看了半天,惊呼:“芸生?你怎么在这?怎么喝成这个样子?天哪!” 我也定睛看她,想了半天,终于把眼前这个中年女子的面貌拼凑起来,辨认清楚:“呵呵,是你啊。” 我该称呼她什么呢?算了,都十几年了,也没想出来,就这么着吧,反正也用不着往来。 “芸生,你爸爸要是看到你这样,肯定要气出病来!你别在外面乱喝酒了,跟我回家好不好。” “回什么家?谁家?你的还是我的?哈哈。”我拨开她扶在我身上的手,想要走,却又被她抓住了手腕。 “芸生,这么多年了,你也不是小孩子了。你爸爸他还是关心你的,他这几年身体也不如从前了,脾气改好了很多……你们……” 我觉得今天真的要被晦气逼上绝路了,都已经狼狈到这个德行了,还能遇上更让我糟心的人和事。 眼前这位气度雍容的女士,在我的词典里,是个连“继母”的标签都不能贴给她的讨厌的人。 我直了直身子,用力甩脱她的手,再换上一张极尽冷漠的脸孔,昂首与她擦肩。 “借过,谢谢。”语气就像面对最陌生的路人,她顿在原地,没再叫住我。 走出洗手间,整理了一下自己。抬头望见不远处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人,他架着腿,仰靠着抽烟,看我走了过来,顺手把半只残烟捻灭在烟灰缸里,站了起来。 “孙副总。”我颓然上前。 “吐过了?” “嗯!” “哭过了?” “嗯!” “好点没?” “嗯!”我只会点头。 “那走吧。” 他指了指身后的沙发,我的外套和手提包静静地躺在他刚才坐的沙发的一角。 “您……是在等我?” 他没回答,只是撇了撇嘴,示意我快点拿上东西。 “里面……结束了?”我颇不放心地望向我们喝酒的包厢方向。 “还想回去继续?”他挑眼看我,眉间的皱褶更明显了。 我连忙摇头,跟在他背后,快步向酒店的大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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