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坐在孙维禹的车里,我看看表,才九点多,估摸着还有下半场应酬,老板只是好心载我同往,所以也不敢松懈,努力正襟危坐。 可是白酒的后劲和痛哭后的疲惫饶过谁?在安静舒适的车后座里,我的头一点一点,犯起困来。 坐在我旁边的孙维禹转头看了好几眼,终于忍无可忍地说:“困就睡会,别撑。” “哦,那……我眯五分钟……” 我是含着最后那个字的字音睡着的。 醒来一看表,十点多,再醒醒神看四周,居然还在孙维禹的车里,我睡了近一个小时,但老板本人已经不见了。 我推开车门,看到孙维禹的司机小魏正靠在另一辆商务车旁边打盹,原来已经到所住酒店的停车场了。 小魏听到车门声,立马醒了,笑着对我说:“孙总见你睡得太沉,就没让叫醒。他先上去了。” 我满脸尴尬与抱歉,对着小魏直哈腰:“实在不好意思,耽误你下班了。” 小魏是个憨厚的年轻人,对着我直摆手,说没事没事郁小姐您太客气,都是为工作。 我想想也是啊,我这大小也算半个工伤,老板给点人道主义抚恤应该也受之不太愧吧,于是又道了一次谢,略感坦然地离开。 刚进房门,电话就响了,我头皮又是一阵麻,直到看清来电人是周甘宁,才稍稍松弛下来。 “喂,总监。” “行了,私人时间,不用那么紧张。” “哦,师兄……怎么这么晚给我打电话。” “我在医院,通知你一声,叶皎生了,母子平安。” 天哪,这大概是这一天下来,唯一一件令我感到欣慰的事了。 “顺的剖的?男孩吗?多重?像谁?” “顺的,男孩,七斤八两,恕我看不懂婴儿的长相。” “哈哈哈,大胖小子!叶皎这小体格,还挺强悍。” “为母则刚吧,听说下午就进产房了,生到现在才出来。” “啊,肯定没少受罪!” 真没想到,我们认识的那个被油溅一下都要流半天泪的叶娇娇,有朝一日也能干出这么英勇无畏、惊天动地的大事,我都替她骄傲,不由的又红了眼眶,我这个泪腺今天是怎么回事…… “你不会又哭了吧?”周甘宁这个人精。 我又吭哧吭哧地带着鼻音笑了出来:“没,要也是,喜极而泣呢!” “郁芸生,别装,听说你最近被收拾得有点惨?” 我终于还是颓了,长叹一口气。 “还不是你丢给我的烂摊子!” “你这么说话,我那一点点助人为乐的古道热肠就要原地散去了……” “别!周师兄,求指教,请点化。” 周甘宁笑了,他得意地清了清嗓子,这是他惯用的长篇演说的开场,我也抱起茶杯,准备悉心聆训。 “孙维禹交给你的那几个案子,以你目前的资源和手段,没有一件能完成的。” 要你提醒?谁不知道?!我内心狂啸,嘴上却仍要故作谦逊:“是啊,那我现在能做些什么呢?” “虽然能力不够,但你态度还是积极的,所以仍然有补救的努力空间。” “怎么说?” “先分析一下这几件事的轻重。困难程度由高到低排列一下,列出个主次来。首先,影响力最大的,肯定是那个普林斯顿的女生物学家的薪酬方案,如果她能接受延揽,未来的济苍必是行业龙头,研发标杆。” 我一听,来了精神,赶紧追问:“那咱们有戏吗?” “没戏!所以你也不要为它再白白赔上心力了,方案做得再诱人,她也不可能回国,历史原因很复杂,我早调查过。如果她愿意回来,医学界那几个重要的头衔早为她量身定制好等着了,也轮不到我等民营药企去抛这小小的橄榄枝。孙维禹是求成心切,胃口大食量小,典型的白日做梦,不用陪他狂。” 我跟着萎了,又问:“那排第二位的是哪件?” “林教授的博士生里,确实有值得引进的人才。” “可是他们根本就不搭理我。” “废话,你自己也算是混过高知圈子的,怎么和他们打交道还需要我教吗?就你那张终年面试应届本科生的小姐姐脸,他们会理你才怪!” “啊?”我看向梳妆镜里的自己,哪有什么小姐姐,惨白落魄到自己都不想多看一眼。 “这也不是一两天就能练会的功夫,你得慢慢积累经验。我一会给你个邮件,里面有我接触过的认为不错的人选名单,有背景资料,还有谈话记录,你多研究研究。好在时间还多,这是慢活。” “哇!师兄,我好爱你!”激动与感激之情难以掩抑,我脱口而出。 他干咳了一声:“行了,克制点。” 我乐颠颠地甩了甩丧了一天的头,再问:“那个李博呢?他都决定来了,为什么还是不给我好脸色?” “你背景调查怎么做的?上个月我让你整理的近几年面试资料也白做了?自己去找原因!”他口气难得的严厉,我赶紧收敛神情,唯诺称是。 工作上的事,经他一番爬梳剔决的整理后,顿觉清晰起来。 路漫漫修远,幸好我有贵人周甘宁一路提携。 “周师兄,我觉得你是上天派给我的拯救者,总能救我于各种水火。” “你一个搞过科学工作,现在又要搞定各种科学工作者的知识青年,不要满嘴怪力乱神。” “哈哈哈哈,你怎么突然这么严肃?我好不习惯!” “我去!”只听见电话那头传来啪啪几声击掌声,“这TM医院的蚊子比人都凶,都是消毒水里泡大的吧?” 我才想起,他正立在南国个某妇产医院的角落里为我指点着迷津呢,也不知道到底是逛到了个怎样的蛇蟪蚊蚋云集的地方,顿觉好笑。 “哈哈,花都还是夏天吧?北京都入秋了。” “嗯,早晚凉,身边多带件外套。” “哦,好。那……你也进去吧,别喂蚊子了。” “嗯,我回家。等你出差回来,再一起来看叶皎和宝宝。” “好!”我答应得干脆笃定,“晚安,开车路上小心。” “好,晚安。” 临睡前,我居然又收到周甘宁的一条短信,他说:“到家了。忘了说,以后喝酒的事不要逞能,那不是HR份内的工作,不去也可以。我是你的直属上司,我负责。” 心头一暖,整晚都睡得都很安稳。 后来的那几天,孙维禹居然也再没有叫我去陪应酬了。 我把空出来的时间,都用来阅读各种人事资料,有周甘宁给刚发给我的,也有之前自己整理过的。 同样是加班,面对同一份资料,短短一个月,我的心态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一个月前,我的关注点全在这些面试对象是否有趣,关心着求职的坎坷有没有动摇他们的理想……之类的问题。 此刻,却只剩下“他与这个职位匹配度有多高”、“同样学历背景经历的两个人,当时的取舍标准是什么”、“面他的时候,哪些对话击中要害,哪些又没必要谈”……之类的问题。 我终于把一个有趣的活儿,变成了一件正经的工作。算不算长进?值不值得庆幸?天晓得! 但这件事的效果显然能让孙副总舒心一点点,因为之后我再向他报告工作、谈看法的时候,他眉间的“川”字仿佛也没有那么凌厉遒劲了。 九月下旬,北京的工作终于顺利收尾,我已经迫不及待要飞回温暖的南方了。 临行前一天,我在京大校园里转了又转。 走到午后,有些累,就在勺园长廊坐着歇脚。 时近仲秋,勺海只剩得一池残荷,记得月初刚来时,这里还是一片菡萏盛开的花海。 这个校园放佛百年如此,四季分明,枯荣肥瘦应时更替,从不为谁改变。 与它分别五载,我好像波澜壮阔,也好像一事无成。 只不过如今,在我的世界里,时空季候的变换越来越不明显,心头眼底的色系也越来越单调,不是办公大厦里的空荡荡的白,就是生活中触目可及的灰。 几乎都要忘了,我也曾在这湖光水色间,畅快鲜活地大哭大笑、伤春悲秋过好几年。 怅然之间,突然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再回头看,来人立在赭色夕阳中,真像是跌回到了旧时光里。 “芸生,这么巧,你也在这儿?” “成渝。”我站起身,眼里全是迷茫,心中更是迷惑。 邹成渝走到我面前,他仍然是白衬衫牛仔裤,挺拔整洁,除了黑框眼镜换成了银丝边,其他好像,一如从前。 “芸生,好久不见。” “是啊,你回国了?” “嗯,刚回。有个合作课题,实验室在京大,导师派我回来的。你呢?” “我啊,我在花都,来北京出差的。” “那,你还好么?” “还好。你呢?” “也还不错。” 气氛陷入了尴尬的沉默,邹成渝本来就是个不爱主动说话的人,我好像曾经对他有过说不完的话,但年头一久,又好像都忘了。 于是两个人就静静地傻站着,他先是看我,然后又转去看荷塘。 那一池残败的光景,倒是挺像我和他的故事。 邹成渝是我的前男友,欣欣向荣地爱过三年。 后来他去了常春藤名校,有了新的枝头,我这厢,风吹雨打绿肥红瘦之后,谢了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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