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芸生,咱们,有五六年没见了?” “是吧,差不多。” “你没什么变化。” 经历人生种种,哪会没变化呢?只是又不知从何说起,于是笑了笑。 “那天路过国话小剧场,在宣传原创话剧展,我就想,要是芸生在,肯定吵着要去看了。” “我很久没去过小剧场了。” 又是尴尬的沉默。邹成渝还想说些什么,一口气提起又放下了,最终他还是低下头。 难为他了,依他过去的性格,说不好的话,宁可不说。 “成渝,我明天回花都,你保重。” “几点?我去给你送机。” “不用了,和团队同事一起。” “你现在在哪个行业?做什么?有没有……帮得上忙的地方?” “小公司,混日子,没什么压力的。呃,谢谢。” 他大概是被那声谢给堵住了,又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从前总觉得他的沉默特别迷人,遐想着无声胜有声、未语心波动的浪漫。 那时,他不爱说话,却有耐心听我说,几乎每天见面,一点点小事我都想塞满他的耳朵。如今隔着五六年的时光,却觉得哪个话题都一言难尽,想想还是算了,各安西东。 孙维禹的电话,强有力地将我从如怨如慕的重逢画面里揪了出来。 “喂,孙副总。” “带了像样点的衣服来没?穿正式点儿,晚上有个大局。” “什么局啊?还要穿衣服?” 我只顾着好奇,没觉察话里有什么问题,身旁的邹成渝却瞬间脸都僵了。 “付青竹,那个普林斯顿女生物学家,回国参加一个学术会议,今天七点有晚宴,我刚拿到函,咱们得去试试。” 我看看表,都五点半了,这老板打起仗来一点思想准备都不给的。所幸宴会地点离学校不远,我急匆匆地向邹成渝道别。 走得匆忙,没顾上和他再寒暄几句,没顾上互留电话,也没顾上解读他眼中欲言又止的情绪。 来了才知道,晚宴规格很高,是国际重大课题的学术交流,领域内的各国专家云集。 “生科界奥斯卡啊。”我低叹。 孙维禹冷冷一笑,俯身靠近了一点,低声说:“奥什么斯卡,跨国走穴而已。” 我大感不解,看向他,满眼无知。 “都是些政治正确的科学家,来搞学术外交。”他环视全场,目光停留在会场一隅,像是喃喃自语,“但是没想到,她这个清高主也会来。” 那一角坐着的是付青竹,比照片里更清瘦一些,但确实人如其名,淡雅孤高的样子。 以她在今日学术界的成绩,座次肯定不至于流落到如此幽暗的角落,但联想到孙维禹说的“政治正确”,以及她常年对归国报效所持的不屑态度,回来省个亲被隔离到边缘,也能理解,毕竟晚宴的主宾还有不少国内政要。 孙维禹没有直接上去攻坚,而是不疾不徐地与其他嘉宾闲聊,有生物、医学界的大牛,也有同行竞争对手,他倒是谈吐得宜风度一流。 过去,我觉得他和周甘宁骨子里是一种人——社交人,人前宽厚豁达,心底冷漠。 后来又觉得他们还是不一样,周甘宁披着个玩世不恭的外衣,内里却包裹着温情,越接近越让人放心。 而这位老板,越接近越看不懂。 他在公司明明位高权重接班指日可待,却总是无端端要去做些冒险甚至触怒女皇帝的事。 太平公主陆湘明明已经摆开阵势与他对立了,他却不避阵营地把她的亲信周甘宁拉进自己的核心项目。 还有我这个不知名的小鱼虾,也不知是被哪阵浪卷进来的,分明只是周甘宁的小卒子,此刻却颇有些要与孙副总并肩奋战的豪壮之情。 有同行前辈调侃:“维禹啊,你手下的美女干将层出不穷,可让我们这些糟老头危机四伏喽!” “刘叔爱拿我逗乐,这哪里是什么干将?公司的小后生,陆湘觉得她资质还行,托我带出来见见世面的。”孙维禹脸上始终挂着波澜不惊的笑,那笑容比死水还宁静。 “哈哈,还是你们兄妹情深呦。” 这老头,说的每一句话都招人烦,我默默地退了两步,走到一边清净点的地方去了。 孙维禹还在转圈social,我耐不住性子了,悄悄发消息问他:“咱们什么时候去和女神聊?” 他看完消息,回头瞥了我一眼,回道:“你女神像是想聊天的样子?” 付青竹一个人坐在阴影里,把玩一个茶杯。好像整个会场的热闹融洽全然与她无关,有过几个年轻学者游走到她身边低下身问候,也都是三句话就碰壁的光景,女神啊,身处暗处,却像是自带了一束冷冷的追光。 我远远地看着,回想起读她资料的那些夜里,一次次感受到的惊叹与震撼,虽然周甘宁早就让我别在她的案子上花精力了,可我还是没忍住好奇,研究了她。 她是目前华人女性在这个科研领域中表现最优秀的,也是最年轻的,她在学术上有挣脱桎梏攻克极限的勇敢,在教学中能打破师道权威的传统,培养敢于质疑、善于发问的学生,甚至在个人趣味和人格理想方面,都表现出极具魅力的一面,她说“作为一名科学家的至高境界,第一重是职业,第二重是兴趣,第三重是永生。” 用科学带给人类不可磨灭的改变,大概是那份的崇高与远大的情怀震撼了我。这一晚,我始终远远地望着,这位信仰科学永生的传奇女性,满心敬佩。 有一个熟悉的身影走到付青竹身边,并顺势在她旁边的椅子坐下了。二人显然熟稔,女神居然与他对视交谈了起来,我为这奇观而惊诧,更因为那人的身份实在太令我意外——是邹成渝,我们下午,才偶遇过。 孙维禹走到我身边,敲了敲我手里的酒杯:“别用那种痴迷的眼光盯着人家看,意图太明显。” “啊?”我一阵晃神,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太过专注。“对不起。” 孙维禹习惯性皱眉,眉心的“川”字饱刻着疑问:“跟我道什么歉?!走吧,你女神好像情绪不错了。” 我跟在孙维禹背后,颇感忐忑地走近了付青竹的座位。孙维禹刚要上前自我介绍,坐在一旁的邹成渝先站了起来:“芸生?!” 女神也抬头看我,把我紧张得一瞬间涨红了脸,声带颤颤巍巍地回应:“成渝。” 邹成渝看了看我身边的孙维禹,两人的对视的脸上都写满惊讶与好奇,倒是女神最镇定大方,她站起了身:“成渝,你朋友?” “是啊,师姐。这是我……” “付教授,您好,我是邹…师兄在京大时的学妹,我叫郁芸生。”我抢在邹成渝前头介绍了自己,他一脸愕然。 “你好,那我们也算是校友,我也从京大毕业。”女神居然对我亲切地笑了。 我抖擞了精神,使命感也瞬间燃烧了起来:“付教授,我悄悄在旁边关注了您好久,也没勇气过来。您的学术论著我看不懂,但我读过好多对您的传记和访谈,特别倾慕您的人格魅力。” 女神再次和善地笑了:“成渝是我师弟,他的小师妹,也算是我的师妹了吧。” 我没敢高攀,还是毕恭毕敬叫她付教授,并且郑重其事把我的老板孙维禹先生介绍给了他们。 孙维禹不动声色地观察了半天,终于轮到他登场。到底是此间老手,又是有准备而来,很快他就把话题接走,与女神攀谈起来。 我和邹成渝退到一边。 “芸生,你怎么去了医药行业?” “找工作的时候,碰巧他们在招聘。”回了句多废的废话! “我以为……你会在做金融,或者也做科研。” “我哪是那两块料。”我自嘲地笑。 “你更不适合医药行业。” “哈哈,我又不做销售,我也不是那块料。所以做HR,我觉得挺有意思的。” “在这种民营企业里做小HR,芸生,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想生存啊!想用勤劳的双手创造安定美好的生活啊!” “你很缺这样的平庸的安定吗?”邹成渝尽量控制着音量,声调却已经失去平静:“郁芸生,你当初把‘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写在日记本扉页的志向呢?” “我只是自力更生的活着,又没有降志辱身干什么男盗女娼的事情,怎么就成了吹落北风中?成渝,你不要把我的工作想得太不堪,它只是,和你的象牙塔不在同一个频道。” “对不起,我把话说重了。”邹成渝把头转向另一边,大概不愿意让我看到当下的表情。 稍稍平静了一会,他才再次开口:“我只是替你可惜,芸生,以你……不应该……只是这样。另外,我还有一些……自责。” 我赶紧咧出个没心没肺的笑容:“说什么呢你!邹成渝,我过得真的还不错,你不会……还想替我换份工作吧?!哈哈哈!” “如果是,你愿意吗?”他盯着我看。 “神经!办婚礼啊?整得一脸郑重庄严!”我继续插科打诨,却错开他的目光,去看身后的会场,“别闹了,邹师兄,不知道的人以为咱俩在这算情债呢。” 邹成渝叹了一口气:“别贫了,你真打算这么干下去?” 我认真想了想,点了点头:“成渝,我在这个行业里,似乎也找到了……愿意‘抱香死’的枝头。” 那一瞬间,我脑中浮现的是周甘宁的样子。 邹成渝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没有再说什么。 他转身离开之前,我看到了他眼中的失望。 但我习惯了,对我失望的人那么多,也不多他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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