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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大概是深夜的办公室太空旷,又太寂静,导致任何一点细微的声响都会被放大,我看不清孙维禹的神情,他向我走过来的脚步声却如雷霆般惊心。  我晕晕的,一只手扶在桌角,像是需要借着力才能站稳。    “这么巧,您,也加班啊?”  “本来不用。”  “啊?”    他在我的办公桌的对面停下了,手里握着一沓A4纸。  他扬了扬手里的纸页,问:“一个人做的?加了几天了?”  “两三天吧,今天刚做完。”我紧张地盯着那一沓纸页,奋斗了三天三夜才有的成果,“孙总,这些是底稿,还没整理装订的……明天上午我把定稿给您送上去行吗?”  “不用,我看完了。”  “啊?您这么快?”  “是你睡得久。”  我下意识地抹了抹嘴角,睡太沉了,醒来世界一片漆黑,听见不真实的声音,说着云里雾里的对话。    我甩了甩头,强行找回意识。瞥见垂在我椅背的大衣,再抬头看向面前的人,我才真正醒过神:“孙总,实在不好意思,我睡太久了,您是不是……还等着我谈工作?”  孙维禹双手抵在办公桌上,眼皮上抬,阴沉沉的看着我,抬头纹像是烙在额头上。  我小心翼翼地收拾起那一堆文稿,居然发现很多数据和文字旁边都出现了熟悉的记号……  眼前一黑,只觉得这三天班怕是白加了,这个事儿精老板太狠了,连夜批改,存心也不想让我的报表过年啊……    他不吭声,我只能自己捡话:“对不起,孙总……哎呀,九点多了,您吃晚饭了吗?”  他摇头,顺势坐在了我对面的椅子上。  “那要不,我请您喝粥吧?边吃,边谈?”  “谈什么?”  “报表啊……您不是,都看了。”  “看了,但现在不想谈。”他双手交叠在脑后,抻了抻筋骨,长舒一口气,“现在想休息。”  “那,您什么时候想谈?”我还轴在那份报表里。  “过完年再说。”  “可是……您不是说,这样的报表,不能留着过年?”  孙维禹嘴唇动了动,却没立刻说出话来,他侧着头打量我,目光很不亲切。    “我现在说,就要留着它过年了呢?”  “啊?您怎么……说变就变了,也没个准备。”  孙维禹哧的笑了,接着又叹了口气:“如果我说这稿不行,你打算通宵改?”  我看了眼台历:“嗯,明天年三十了,就剩一天了。”    “你老家在哪?票买好没?”  “没买,我今年不回。”  “那去哪过年?”  “在家,自己做年夜饭啊,我做菜还可以的。”说着就想得意的笑,但一想到不能太猖狂,脸又僵了回来。    孙维禹目光疑惑地看着我,似在思考什么,良久,他站起身,走到了我身后。  我背僵着,转头看他。在昏暗的灯光下,他的眼睛闪闪烁烁的,神情也晦暗不明。突然,他将手臂伸向我,吓得我反射性地向后弹,后背咚地撞在桌边,一阵痛。  只见孙维禹将手轻轻地落在我的椅背上,拎起搭在上面的男士大衣,缓缓抖开,穿上……原来,人家只是来拿衣服,我的尴尬与自作多情被抖落了一地。  “不是喝粥么?还去不去?”孙维禹抬手看表,假装没看到我的愚蠢和狼狈。  “去啊,去!”    公司楼下就有间粥店,专供给我们这些写字楼加班狗宵夜。  可是今天已经是农历廿九,又近深夜,老板已经对生意不抱太多期待,一家三口都在大堂里收拾物品,打算歇业过年的架势。    “老板娘,还有粥吗?”我们进了店堂,老板娘迎了过来。  “就剩一煲了,算你们运气好,有什么不吃的料吗?要没有就给你们煮个什锦,吃完收摊回家过年了。”  运气真好,我一脸满足地坐下。孙维禹环顾了店堂一圈,再看了看我:“你常来这?”  “对啊,同事们都常来,这是公司加班指定夜宵铺,全公司就您老人家不知道吧。”  “我老人家加班可没人陪宵夜。”孙维禹苦笑。  “唉,您位高权重,曲高,就和寡了不是?”我自以为风趣地安慰。  “所以我活该是孤家寡人?”  “您还孤家寡人?您每天,步步生风,身边人多得恨不得成立个仪仗团,我看着都嫌闹,还孤寡……”  他笑了,替我扒开消毒碗筷的塑封,摆在我跟前:“又不是出来卖艺,哪有那么浮夸。”  “真有,而且您一阵风般过去了,有些少女还捧着一地的玻璃心碎片站在原地呢……那个,阿房宫赋里怎么说的……缦立远视,而望幸焉。”  “鬼话连篇。”  “是真的,我组里那个小姑娘,许濛濛,还记得吗?”  孙维禹摇摇头,一脸茫然。  “你还吃了人家做的蛋糕呢,圣诞节那天,在我们办公室。”  “我只记得那天你吃了一嘴。”  “嘿!你们这些男人真的是……”我说着说着,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停了下来。  我看向他,他似笑非笑看着我,不再说话。    老板娘把粥端了上来,热腾腾的什锦粥,配上虾饺和春卷,还有两壶米酒,整个冬夜都温暖了起来。胃口一开,仿佛什么尴尬困惑也都不解自开了。  我撸起袖管,埋头吃起来。    老板娘和她上刚小学的女儿坐在不远处闲聊。  “小囡啊,妈妈给你生个弟弟好不好?”  “不好,我不要弟弟。”  “为什么呀?”  “弟弟来了,我住哪?我们家里就一个床。”  “床,爸爸妈妈会赚钱买的啊,弟弟来了可以陪你玩,玩你最喜欢的游戏。”  小囡听完,竟一下子哭了:“妈妈,我不喜欢玩了,我喜欢…写作业,每天写好多作业,还来店里帮你收碗,你不要生弟弟好不好?”  我抬头看过去,小女孩哭得梨花带雨,小小的鼻头嘴唇都涨得红通通的。  “可是,弟弟已经住在妈妈肚子里了,他听得见我们说话了。”我才注意到老板娘臃肿的棉衣里隆起的小腹。  小囡像是被吓住了,突然再不敢嚎啕,而是转为低声抽泣,她用袖口抹着自己的眼泪,低下头问了一句:“那他什么时候出来?”  “夏天,你穿漂亮裙子的时候。”  “那他睡在哪?我还可以抱着你的脖子睡觉吗,妈妈?”  老板娘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她望着女儿,眼神里尽是内疚。  “小囡,爸爸给弟弟买一个婴儿床,男子汉应该一个人睡是吧!”老板从后厨里出来,擦了擦手,摸了摸女儿的额头。  “他太小了,一个人睡会不会怕?还是跟我睡吧。”小女孩思索了很久,像是决定了一件人生大事。    我托着腮,听着这一家人的烦恼与幸福,呆怔良久。  孙维禹屈指扣了扣桌面,我回过神来,问他:“你害怕过年么?”  他喝了一口米酒,转动着手里的小杯盏,低着头笑了:“没什么感觉,你呢?你怕什么?”  我也喝了口酒,胃里温暖起来:“怕热闹。”  他给我把酒杯续满,却不急着说话,只是又碰了一杯。  这甜甜的温酒,像是带给了我无尽的安慰,让原本冰冷的冬夜,有了温度和陪伴。    “为什么不回家过年?”他问我,声音很低。  “没有家啊。”我再喝了一杯,眼泪就滴进了空杯子里,情绪来得太突然。  “怎么了?有什么,能帮忙的?”  “能帮忙,让我妈,活过来么?”我看他一脸惊诧,推了推他的手臂,破涕而笑:“开玩笑的,把你吓的。”  “郁芸生,不好笑。”他沉着脸。  我吸了吸鼻子,再胡乱擦了擦眼泪:“哦,那认真说,我妈去世十几年了,我父亲,他有他的家。”  “你跟着谁长大?”  “我外婆。不过她岁数也大了,搬去舅舅家养老了。”  “还有别的亲人吗?”  “有姐姐,在国外,结婚了,这两年都没回来,所以,我就挺怕过年的。”  “去年春节怎么过的?”  “自己做年夜饭啊,包饺子啊,哦对了,去年三十白天也加班来着,做了个倒霉的电话面试,结果面试人还当场把我给拒了,最后也不知道周甘宁用的什么办法把人给劝回来的……”  “那个产品经理的电话面是你做的?”孙维禹黑了脸。  “是啊,您也知道?”  “我要的人,差点让你给面黄了。”  “啊?那……最后他还是来了呀……结果不坏嘛。我就是没想通,他为了什么呀?”  “为钱。”孙维禹瞪着我,仿佛后悔当初怎么就没把我顺手开了,“你倒是挺能给我破财。”  我不敢再多说话,看老板那个幽愤至今的样子,也不知道当年周甘宁是怎么把我保全下来的。    吃饱喝足,站在路边拦车回家,等了好久不见一辆,孙维禹提前放了司机假,他喝了酒也不能开车,于是我们只好步行到地铁站去看看还有没有晚班地铁。  即使最终只能步行加公交,他还是坚持把我送到了家。  “孙总,谢谢您。”  “谢我什么?”  “谢你……几次不杀之恩。”  他笑了,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我向他道别,并祝他新年快乐,转身向公寓楼大门走去。  突然被叫住了,我疑惑地回头,孙维禹站在原地,脸上仍是刚才那个笑容,仔细看又似乎多了一分诡异与促狭。  “怎么了,孙总?”  “既然那么怕过年,明天,回公司继续加班吧。”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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