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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除夕这天,我抱着电脑坐在十九楼的总经理办公室内,与一堆数据鏖战。    孙先生言出必行、身先士卒的作风我终于领教到了,他比我还先到公司。  我上去敲门时,他已经为我准备好了工作的空间——让出了他自己的办公桌。  “孙总,我在自己办公室做就行,有问题再上来请教您,行么?”  “效率太低,我看着你改!”  他甩出我昨天交出的作业,每一页都爬满了批改痕迹,堪称惨不忍睹。  于是我像个放学被留班的小学生,哭丧着脸,闷头一通乱忙,就十几页纸的材料,都快被我前查后对的翻破了。    本来抱臂站在一旁想悠闲喝茶的孙维禹终于看不下去,撂了杯子,走到我旁边,拿起我的鼠标开始在电脑上标记修改要点,我歪着身子闪向一旁,给他腾空间。  老板这个位置真不是一般人能坐得了的,他对某些资料和数据的熟悉程度显然远胜过我,鼠标急促的点击声和熟练的翻屏查找标记的操作,看得我眼花缭乱,双膝发软。  “孙总,您……干HR起家的吧?”  他瞪了我一眼,凶光闪烁:“你看戏呢?”  “啊?”我吓得立刻站起身,让出屁股底下的椅子,挪到他身后,“您坐,您坐下改,我站着学习。”  “你还想我替你改了?郁芸生,真当是来过年的?!”    他把鼠标一扔,退回旁观的位置,重新拾起他的白瓷杯,嗅了一口,平静地说:“按照我标的顺序改,红色数据类优先级最高,黄字次之,绿色的可以先保留,最后有时间再完善。”  我瘫坐回座椅上,老板的椅子那么大,怎么毫无舒适感?  不过经他标记梳理过后,我终于找到头绪,渐渐专注起来。    孙维禹坐在一旁泡茶,满室肉桂的浓香,我馋兮兮的咽下口水,继续与我的作业奋战,偶尔遇到思维短路或是露怯犯蠢的时候,他便从旁抽打点拨两下,武侠小说里总是有出手指点二三就令人收获奇功的世外高人,此刻我深信孙维禹就是这样的报告高人。  不到三个小时,我居然完成了整个项目报告的修改。    点打印的那一个瞬间,生出一股拨云见日的感动来。  孙维禹接过我的作业,放在一旁,指了指茶桌旁的木凳:“坐下,喝什么茶?”  “就你刚才泡的肉桂,香得我都要把持不住了。”  “鼻子还挺精!”他将白瓷盖碗里的旧茶撇去,盛了新叶进去,问我,“会泡么?”  “您面前不敢耍大刀,我只会个……皮毛。”  “过来试试,我看会儿报告。”  于是我们调换了位置,我坐到了主人位上,孙维禹低头看报告,我低头泡茶。  这套德化白瓷的釉面和手感真是惊为天人,细腻莹润,如玉如脂,出来的茶汤都柔润很多。  我小心翼翼把茶杯递送到他面前,他仍在低头阅读,只是接过随意啜了一口,才抬眼看我,露出个笑容:“还不错。”  “什么还不错?是茶,还是报告?”我紧张追问。  “嗯……都还不错。”  我喜上心头,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不负期望,人间绝色啊。入口的馥郁,贯腔的芬芳,还有清润的回甘,都让我对这口好茶沉醉不已,飘飘然生出了幸福的笑意来。  “傻笑什么?”他瞥了我一眼。  “太,正,点!”我举着玲珑剔透的茶杯,“飘飘欲仙。”  孙维禹无奈地摇头,目光还在报告上,手却指向了我身后的壁柜:“第二层最左边,黑色盒子的,拿一盒走!”    我打开壁柜门看了一眼,手情不自禁地伸了过去,又颤抖着缩了回来。这个品质的岩茶,一盒什么价值我真不敢乱估,拿人……毕竟手短嘛。  “还是不拿了。”  “为什么?”  “我怕,喝惯了它,把嘴惯坏了,以后就没茶喝了。”  “茶无上品,适者为珍。喜欢就拿去,何必压抑自己?”  “太贵重了……”  “没你想的那么贵,熟悉的茶商送的,放在柜子里也是落灰,给你还能算个顺手人情。”  他都这么说了,我当然是面露赧色心中窃喜不已地收下了,真是千金难买心头好啊……    他看完我的报告,起身走到桌边,把那一沓盛满了我的心血的纸页丢进了碎纸机,顺手还粉碎了他替我圈点批改过的底稿。    我站起身,满心震惊:“孙总,您干什么?”  “做得不错,过关了。”  “过关了为什么还要销毁?”  “我销毁的只是打印件,你把电脑里的也备份到个人优盘,然后彻底删除吧。”  “为什么?我都还没有提交给总监呢,虽然您这里是通过了,可流程上他还是我的直接上司,我得先向他汇报的。”  “你就汇报,时间太紧,人手太少,没有条件完成。”  “您让我交白卷?”  他点点头,理所应当的样子。  “凭什么啊?我加了三天三夜的班,吃不好睡不好的才勉强完成初稿。”  “你不吃不睡的成果呢?自己满意么?”  我丧气地摇头,如果没有他的点拨和今天推倒式的修改,我先前做出来的那个版本,也是无颜留着过年的典范……    “你觉得自己加班熬夜,替同事顶包,接受上司不合理的工作安排,都是敬业、友善、忠诚的表现,对吗?”  “是吧……我,也没想那么多。”  “郁芸生,要记住,这个时代已经不承认苦劳和老好人了,只有效率和结果才能转变为价值。与其玩命加班、有求必应地去成为办公室万精油,还不如作一次工作上的断舍离——集中力量做好最重要的事。”  “最重要的事……”我陷入了沉思。  “人事工作中,你最擅长的部分是什么?最能投入去做的环节在哪?”  “阅读简历和各类档案吧,做一点点……性格分析。还有观察,观察他们入职后在各自位置上的言行,然后,我会思考岗位配置的问题,像下围棋布阵局一样,有时会偷偷设想把其中一些人换到别的位置上,会产生什么效应……”  孙维禹专注地听我说,目光如炬,听罢却只是微微点头,没有作多余的评论。    “孙总,我真的,可以交白卷吗?”  “当然!不过在我这里,你可不是白卷。”  “还是有点……虚,我从来没这样对抗过上司的命令。”  “所以你才需要学,学着刻意去忽略甚至拒绝各种不合理的请求或邀约。职场是一个专业大于人情的地方,懂吗?”  “懂了。不过,我们老大说……这是您亲自给我布置的任务。”  “我?”孙维禹冷哼,“太极他倒是玩得精。”  “啊?不是您要求的?那……您为什么还花这么多工夫,帮我一页页修改?”  孙维禹眉头深结,带着些怒意看向我:“你说呢?”  我方体会到他教我做事的深意,心里一颤:“谢谢,谢谢你。”    他摆摆手,坐回桌边喝茶,懒得多听的样子。  我专心操持茶具,给他泡茶,心里涌动着澎湃不息的感动。    “晚饭想吃什么?”他突然问我。  “今天除夕啊,您不回家过年?”  “我?”他牵动嘴角一笑,却没有丝毫喜悦的情绪,“我和你,差不多。”    其实,我多少知道他的近况。  他父母早年去世,是在姑姑身边成长起来的,如今却因为和孙董事长理念相悖,关系也始终僵持着,维持着亲人不亲的距离。  之前听陆湘说,他在打离婚官司,婚姻多半是不如意了。  至于他和朱安娜,我看不懂,也不愿意细想,甚至越发觉得一想到她的名字,心里就乱糟糟的……  算了,不管怎样,这样的日子,他应该也是个无处可躲的孤家寡人吧。    我心中涌过一阵伤感,又隐隐觉得安慰,竟暗自庆幸起来——这么看,我好像找到一个伴了。    “既然咱们俩都无家可归,不如就凑合着一块儿吃顿年夜饭吧。”我嬉皮笑脸地说。  他翻出手机,想找熟悉的饭店定位置,问过一圈,不是预定满了,就是谢绝小桌散客,孙老板一怒之下要出手订十六人的大团圆宴,被我眼神狠厉地制止住了。    “别赌那个气了,大过年的。要不我来做吧,菜任你点,如果……你还能搭得上把手的话,咱们还可以再包点饺子,馅也任你选,怎么样?”  想到年夜大餐,我满脸的兴奋与憧憬。  孙维禹看着我的傻样,也笑了:“去哪做?我那儿什么厨具都没有。”  “不嫌弃的话,去我家?”  “什么话!”他伸手在我头顶一敲,转身迈步走向门外,“走了,买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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