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没坐多久,孙维禹的电话就来了,他还在陪人喝茶,问我愿不愿意过去一起坐坐。 我并不想过去,因为知道朱安娜也在。 我虽宣言为他甘受千万人的指点,其中却不包括朱小姐的,只不包括她。 孙维禹也没勉强,说让司机来接我回家。 我坐上车,瞥见了副驾座椅上躺着一个药袋子,问司机小魏哪来的药,他说孙总吩咐买的,我翻了翻药盒,想着他是不是是胃病又犯了。 “小魏,孙总晚上喝酒了吗?” “喝得不多,朱总说孙总胃不好,替他挡了好几轮。” 我捏着药盒,心里一苦,又不知该怎么办了。 等红灯的时候,我终于深吸一口气,问小魏:“孙总在哪喝茶?我去看看他。” 小魏从反光镜里偷偷观察我的脸色,踌躇着能不能擅自答应。 “维禹,我想喝泡普洱,那边有熟普吗?……好我过来,挺近的。” 一通电话,才缓解了小魏的为难情绪。 到了茶馆,孙维禹到门口来接我,我拖着他的手问:“你胃不舒服怎么不告诉我?” “老毛病了,不严重。瞎担心。”他亲了亲我的脸颊,像安抚小孩。 茶室建在一座中式小园林里,很清净,长廊上只有我们两人,我有些娇气地拽住他,站着不动。 “怎么了?”他摸摸我的头发。 “又不想进去了。”想到茶室内的那些我不认识或不想认识的人,又怯怯的了。 他揽住我的腰,笑了起来:“傻瓜,迟早得见的,都是我要好的大学同学。” “你的同学?那……朱总怎么也会来?”我终于憋不住问道。 “她和我大学同班,你不知道?”一副天下人都该知道的理所应当的样子。 我撇撇嘴,说:“你们学校不大,人还不少。” “呦,名校歧视链啊?!”他抓住我的话柄调侃,“不过花都可是鄙校的主场,你注意态度啊!岂止她,公司高层大半都是我的校友呢!” 还真是,济苍高层大半都是毕业自中大,除了两位大老板,还有陆湘,周甘宁……就连林舒都是……虽然她和这公司什么关系都没有。 这么想想,他们是同学,似乎又确实没什么。 可我还是被自己突如其来的酸意吓到了,真是莫名其妙。 孙维禹似洞悉一切,又抱了抱我:“我在呢,放轻松。” 我埋首他怀中,庭院另一端的一间茶室门正好拉开,相偕走出一男一女。距离不远,但因为我和孙维禹在树影下拥抱着,所以那一对似乎没注意到我们的存在。 男人叹了口气,脚步迟缓。 女子挽住他,声音轻柔温婉,似细软的春风:“回吧,不早了,该催了……茶我给你留着,什么时候都能来的。” 男人仍旧是叹息,把女子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揉来抚去,缠绵得不行:“还是你这好,真想不走了。” “来日方长,先回去吧,免得她等。” “好,我过两天再来。” 我愣在原地,当他们走近时,我恨不得把头低进孙维禹的胸腔里,生怕被看清。 孙维禹疑惑地看我,人走远,我才怔征地吐出几个字:“叶皎老公,那男的。” 孙维禹点点头,不予置评。他对叶皎始抱有稍许成见,认为她总是差遣我,以小惠换大利,虚情谊真精明。 我懒得辩解,我们从少女时代走过来的友谊,他一个老男人怎么会懂。 我跟着孙维禹进了他们的茶室,里面坐了中年男女四五,却没有朱安娜的身影,他们围着茶台清谈,满室茶香。 孙维禹介绍:“这是郁芸生,都见到了,别再说我藏着她了。” 立即有人站起身,同我握手,并笑道:“总算见到本尊了,芸生这个名字在我们心中快成传奇了。” 余人也一样和我握手,一样礼貌又亲切,一样说着我听不懂的笑话。 我不明就里,茫然看向孙维禹,他搂了搂我的肩膀:“不理他们,葡萄架下的狐狸。” 他们坐下继续聊天,茶艺师已经在为我泡熟普了。 他们聊经济,聊政策,聊投资风向,我通通都不感兴趣,只能闲着靠辨认墙上的一幅字来打发时间,张岱的《陶庵梦忆序》,身姿舒展的行草书,也不知挂这幅字书的人藏着怎样的心思,在如此精致空洞的人间茶室里,放着个诉尽人世沧桑幻梦一场的故事。 “芸生喜欢那幅字啊?” 我转头,朱安娜小姐正笑吟吟地站在茶室门口,身旁还站了个身着雪白禅袍的古典美人。 我起身,恭敬又疏远地叫了声“朱总”。 “和阿启一样,一进门就是盯着这些字啊画的看!可惜他人在上海,否则还能出来认识一下,你们能聊得来。” 我没答话,只是笑笑,孙维禹见状把话接过去,问起与她身边那位美人:“还真把你请过来了?” 美人迤迤然走到茶台边,换下了先前的茶艺师,宽袖卷起,笑道:“安娜说有贵宾来,指名喝熟普,要我来泡。” 她才开口,我的心已经沉了下去,这不就是庭院里和老马离情依依的那位么?人长得清秀淡雅,声音更是温柔到过耳难忘。 我看向孙维禹,他明明就认识她,刚在庭院里遇到的那一幕时,却什么都不告诉我。 即便是现在,也只是回我个若无其事的微笑,继续与人闲谈。 我是担心他胃病而来的,现在他与人谈笑风生,丝毫没有病相。对我介怀的事和人更是懒于一顾,扔我在一旁独自矫情,顿生的挫败感让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多余,担心得多余,坐着也多余。 怨气一上来,就一秒也呆不住了。 我起身对着一屋子人告辞:“抱歉,临时有点事,得先走。” 孙维禹走到我身边,握住我的手,俯在我耳边问:“怎么了?不舒服?” 我摇头,维持着笑容:“没,你陪他们再坐会儿,我去叶皎家拿点东西。” 我把叶皎两个字说得饱满又清晰,低头泡茶的那位果然眉眼一颤,抬头看向我。 我迎着她的目光,投去一个轻笑,转身离开。 我坚持不要孙维禹送,一个人打车回家。 那夜他回来得很晚,我给他留了客厅灯,却没有在灯下等他,门响的时候,我在床上翻了个身,装作睡沉了。 第二天,他要赶早飞去北京出差。我知道的,却没有起床送他,仍旧装作熟睡。 临走前,他又折回了卧室,在床边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像往常一样,吻了吻我的脸,我差一点就忍不住睁开眼。 不过我没有,我在生气呢,认真的。 孙维禹走了,茶馆的事却成了我的心病,那个仙姑似的茶艺女和老马的私情,像是一根哽在我喉头的刺,戳得我寝食难安。很多天我都不敢主动和叶皎聊天,我还没想好要怎么告诉她。 焦虑之下,我只能趁午休时间,去敲了周甘宁办公室的门。 他正在煮咖啡,见是我,一脸的惊讶。 “你不会是来签断交切结书的吧?” 我没心思开玩笑,一脸丧气地在窗边的会客沙发坐下。 周甘宁把刚煮好的那杯咖啡端到我面前,自己重新研磨豆子去了。 “你秘书呢?还劳周总亲自动手?” 他白我一眼:“此间乐,你不懂。” 他做手冲咖啡时的神情很专注,握一把细嘴铜壶,手腕轻转,水柱缓慢又稳定地流泻出,均匀浇注在咖啡粉末上,滤杯表面浮起一层漂亮的油脂,浓郁的香气再次攻陷了整间办公室,和我的鼻腔。 “原来周总还有这个手艺,失敬失敬。”我喝着咖啡,由衷赞道。 “我已经听不惯您对我的正面评价了,还是直接说批评的部分吧,领导?” 想到那天在餐厅里,因为我的慷慨陈词,导致三个人不欢而散的场景,心中又多了些复杂的伤感。 我长叹一口气,将那晚在茶馆撞见的画面,说给了周甘宁听,巨细靡遗。 他始终一言不发,抿着手中的咖啡。 “我觉得,那个茶艺女除了声音温柔一点,其他哪里也比不上皎皎啊!” “你觉得的有什么用!” “可是老马平时对皎皎千依百顺的,为什么背地里会这样?” “很多事不能光用眼睛看,30岁的人了,你怎么还是这种直线思维?”周甘宁摇摇头,一副看朽木的神情。 “我29!”我严肃地纠正他,突然又想起一茬来,“对了,那个茶艺女……看起来倒不年轻了,听口气像是茶馆的老板娘,我猜,近四十了吧。” “郁芸生,你这五十步笑百步的心态……我也是……甘拜下风。” 我不理会他的讥讽,仍在自顾自念叨: “没道理的啊!皎皎那么好——漂亮,独立,有主见,还能把家里操持得井井有条,他老马有什么好不满足的?为什么还非要在外面再找一个?鬼迷了心窍吧?你们男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泄愤似的说了一堆问句,旨在谴责老马朝秦暮楚的行为。 “你真想知道为什么?” 我点头,以求知的眼神看向他。 周甘宁脸上却闪过一丝清冷的笑容:“去问孙维禹啊!” 我倏地站了起来,紧张与难堪如条件反射般袭来。 是啊,孙维禹一定知道,因为他也一样,鬼迷心窍过。 我怎么忘了呢?我怎么还敢自命清高去指点别人呢? 周甘宁讥我五十步笑百步,深意原来在这里。 真听懂了,我才颓然坐下。 周甘宁见我这样,仿佛又生出一丝不忍,低声劝慰起来:“你别为这事伤神了,对着叶皎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我们不是她最好的朋友吗?难道眼睁睁看她被欺骗?” “叫你别管就别管!” “凭什么?” “凭我比你更了解叶皎。” “你什么意思,周甘宁?” “叶皎外面也藏了个男人,好朋友,你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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