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小女这忽然病倒是什么缘故?”李筠清醒了过来,耳边听见李坚在急急地追问大夫,有心想说两句话,却连嘴也张不开,只能用尽力气,抬起眼皮。只见李坚在屏风外,与老大夫一同坐在上首,柳姨娘面带忧虑,立在下首。 “大姑娘这是近日劳累,虚不受补,这倒不是根本,只是大姑娘体内有一股极强的寒气,致使大姑娘身子羸弱,这才是根本,这次一并把病催发出来,病情这才如此来势汹汹啊。” “那可有何调养之方吗?”李坚又急着追问。老大夫点点头,说:“老夫开几个方子,先慢慢调养,吃上一段时间,再来把脉。” 李筠却想着“极强的寒气”几个字,心道,好啊,好你个柳氏,原来在这里等着我!原来柳氏自从胡氏去世之后,渐渐执掌了府中大权,不动声色地把一些胡氏身边的亲信都贬去庄上。 李坚从不理会这等小事,李筠本来不懂事,身边的妈妈和大丫头被贬了好几个,也不甚关注,却因为厨房里少了个会做点心葛大娘吵闹了许久,柳氏为了安抚李筠,花重金从江南请了一个点心厨娘,做得一手好点心,尤其是一品香雪饮更是甘甜美味。一时又引得李坚赞她“贤良”,去得更频繁了一些。 高氏知道了,倒嘱咐过李筠一句“香雪饮不宜多喝,夏天偶尔喝喝还可,女孩儿家不要贪嘴”。一来是李筠深恨高氏,二来又以为高氏是嫌这香雪饮贵重,不舍得花钱,明面上遵从,暗地里却赌气,叫得更多了。 花嬷嬷见了,反而赞好:“姑娘就该拿出主子的款来,咱们又没吃用老太太的,一饮一食都是夫人嫁妆里的出息,怕她做什么!” 这时细细想来,身边有资历的妈妈和懂事的大丫头们大多被贬去庄上,只留了一个碎嘴闲舌的花嬷嬷,最是缩手缩脚,目光短浅,不知长远为何物,为人倒还算忠心,却是个愚忠,昏聩不已,只因奶了自己才留了这许多年。平时不懂得以退为进的道理,也不知规劝自己,反而只会在自己耳边嚼舌根,让自己摆主子的款,惹了高氏和父亲生气。怕是因为这样,柳氏才留她在自己身边。 现在这“极寒”两字一出,李筠再愚笨,也知道问题出在点心上了。自己饮食皆是公中的例,不可动手脚,却爱贪嘴吃点心,因此只能在点心上动心思。细细想去,这厨娘大多给自己做的都是马蹄糕、艾叶糕、菊花团之类的凉点,想来是必是柳氏授意的,大约也都是些寒凉之物,即便不是,祖母点出的香雪饮,却一定是有问题的。 只是李坚在外间浑然不解,又自顾自地吩咐丫头:“这是否风寒侵体的缘故?煎两碗姜茶,浓浓的,给大姑娘服下!” 老大夫讪笑了两声,不好反驳,思忖了片刻,“嗯啊”了两声,像是骨鲠在喉,不吐不快。李筠知道老大夫有心想要多交代几句,外间却没有女眷,不知如何开口。 这时柳姨娘轻摆细腰,福了一福:“老爷,您与众位清客相公们有事相商,不如先去忙公事。大姑娘这里有我,钱大夫有什么嘱咐的,妾身记着。妾身能做主的,便吩咐下人给办了,如有开库取参这等妾身不能办的,也可请示老太太办了。” 老大夫知道下站的是这府里的姨娘,素来也有些贤良的名声在外,有些话不便嘱咐李大人的,也尽可嘱咐于这姨娘知道,便捋着短须点点头。 李坚瞧瞧天色已晚,便点头同意,站起身欲要出门,又似想起什么,走到长女跟前,轻轻抚了抚长女的额发。李筠正闭目养神,忽然感到有人在轻抚自己头发,奋力睁眼,见父亲一脸担忧,有心想要挤出一个笑容,却只眨了两眨眼睛。李坚见了心酸不已,默默出门去了。 “钱大夫,我们大姑娘这身子……” “还请如夫人屏退闲杂人等。”老大夫见屋中小丫头众多,不说病情,反而要赶人。 “大姑娘这里花嬷嬷和碧玉留下,我这里星儿留下,其他人退下吧。”柳福柔不慌不忙地吩咐。众丫鬟无声无息地鱼贯而出,站在门外听候吩咐。李筠心里暗道,这柳福柔好手段,连自己的丫鬟们都任凭吩咐,自己平日里只会斗气,竟然浑然不知! “贵府大姑娘的身子,寒气侵体,需得好好调养,如若调养不当,恐怕将来子嗣上有艰难。”老大夫也不拐弯,语出惊人。李筠听了顿时明白过来,老大夫直言是为了使柳福柔重视自己的病情,赶人则是为了替病患保守秘密,然而男女之妨不可不守,便只留下了心腹下人,怕人多口杂,传出去于自己名声不利,倒是医者父母心。 然而,老大夫的一片苦心,却犹如雪花掉进了沸水锅里。柳福柔本就不是真心爱护李筠,又怎么肯替她调养身子呢?李筠听了在心里苦笑,罢了,不过就是命苦一点,以后拖着个病身子而已。不过柳福柔就只是想害得自己身子弱吗?自己小日子一向不准,碧玉常常在院外走动,听妈妈们说得多了,还反过来安慰李筠:“姑娘不必担心,等年纪大些,自然会好的。” 连碧玉都知道自己能慢慢调养好,柳福柔难道不知道?李筠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薄被,百思不得其解。然而这谜题,很快就解开了。 “哎呦!我的好姑娘呀!这可怎么得了啊!”下午时候,李筠正安静躺着养神,碧玉亲自在旁伺候茶水,盖被拭汗,花嬷嬷忽然连滚带爬地扑到李筠床边,跪坐在脚踏上。 “嬷嬷这是怎么了?姑娘精神短,还歇着呢,嬷嬷有事还请悄声些儿,别惊动了姑娘。嬷嬷请起来说话吧。”碧云轻轻掖了掖李筠的被角,弯下腰去搀扶花嬷嬷。 “今日中午小少爷忽然高热,呓语不止!请了大夫来开了药方,烧是退了,可是小少爷却还是昏睡着!老太太和柳姨娘正急着呢,又碰上李道婆来府里送灵符,她一见就算了一算,说是姑娘命里犯冲,这次老太太和小少爷都是被姑娘给冲了!老太太问可有解法,李道婆说要姑娘搬离府呢!老太太已准了!” “这怎么成?姑娘转眼就大了,难道以后就要在庄子上度日?老太太真是糊涂了!”碧玉一听也急了,说话便口不择言起来。 “那李道婆说了,倒不是天长日久地住着,只需住个两三年,天上的什么什么星转过了,就可回来了!” 李筠心里反而如释重负:是了,这柳福柔露出狐狸尾巴,甚至不惜赔上儿子的安危,总不会只是为了害自己身体不适而已。她瞧准了老太太最惜命怕死,又重男轻女,只心疼孙子,总会叫自己离府。自己这一离府,还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随她摆弄?这次自己数病齐发,身体虚弱至极,她甚至不必出手,只需暗示下人怠慢一些,自己就命悬一线了。 运道好了,能安然度过,留下个病身子,运道不好,一命呜呼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不知,老太太身子不适,是否也有她的手笔?难道她竟有能耐把手伸进了老太太屋子里去?听说老太太与伯祖母、叔祖母以前斗法斗得厉害,为人最是谨慎,身边从不用生人的。且她为什么这么急着把自己赶出府去?总不会是忽地心血来潮,想要把自己赶尽杀绝罢!李筠又开始百思不得其解。 未待李筠理出头绪,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李坚甫一回府,就被管家请到了二门处,又被婆子自二门一路迎至风露院。这时乌金西沉,正发出金红色的光芒,打在风露院的匾额上,发出淡淡暖芒。 李坚忽然驻足,凝视了片刻风露院三个大字,脸上露出温柔的神色。胡氏单名一个菡字,这还是自己当初亲笔写就,命管家做成匾额,来讨胡氏欢心的。那段时候,两人也有缱绻时光,胡氏虽然沉默寡言,却温柔缜密,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对着自己也能应答两句诗词,谈论两句书画,偶尔时政汹涌,她时而说上两句,也颇有见地。 是什么时候,两人渐渐疏远了?是自己政务日渐繁忙的时候?是母亲天天念叨孙子的时候?是福柔进门以后?是福柔受了委屈还强忍着不说,身边星儿来告诉自己的时候?还是胡氏说福柔冲撞她,惩罚了福柔,自己又强行保下福柔的时候? 往事如同走马灯一般忽忽闪过,李坚忽然发觉,自己脑海中胡氏的面容早就模糊,只依稀记得他们母女二人生着一样的小小翘鼻,两双眼睛都如同寒星一般莹然生光。朱雀儿的额头和嘴巴像自己,还被胡氏笑嗔过许多次:“朱雀儿的额头和嘴巴与老爷如出一辙,这可多了些男相,往后长大了说人家,怕太太们不喜呢!”自己却不生气,反而高兴得很,一手搂过胡氏,一手抱起女儿,大笑道:“这怕什么!咱们再给朱雀儿多生几个弟弟,个个都护着朱雀儿,人家不喜,就让朱雀儿在家快快活活地做一辈子宝贝姑娘!”胡氏羞得举起袖子掩住脸颊,臂弯里的朱雀儿浑然不解世事,“咯咯”笑得如银铃轻响。 李坚想到这里,长叹了一口气,依旧定定地站着出神。婆子不敢催促,却又怕耽搁久了柳姨娘责难,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李坚回过神来,脸上的温柔神色褪得干干净净,板起脸孔,大袖一摆,双手背在身后,大步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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